□江徐

每天散步一趟，当作近近的远足，浅浅的云游。散步的意思，是散淡自己心灵的步伐。而一切快的、硬的、烦琐的事物，都无法纳入一个渴望柔软的人心中。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一条路，一条用于散步和跑步的路。

你是不是要说，只要走出去，往哪没有路？那我告诉你，往南，通向闹市，往西也是闹市，车水马龙，四通八达，往北，这里几年前曾是一片田野，秋天会开出几朵牵牛花，河里浮现几朵凤眼莲。如今，这里高楼幢幢，底下埋葬着一只叫小花的狗。不过我想它早已灵化，变成粉色野菊，也可能是蝴蝶，或者其他生命形态。

总是喜欢往荒郊野外行人稀少的地方走。那些看起来火树银花的地方，总是让人觉得偏于魔性而难以亲近。那些喜欢走近的闾巷草野，似乎隐藏着一些神性。想起张爱玲笔下有一个男人，喝茶时对女人说，他想将她带去原始森林，只是，他不能想象穿旗袍的她在森林里奔跑，也不能想象她不穿旗袍的样子。看似的胡说八道，让女人觉得自己被冒犯，为此沉下脸来。倘若她懂得，懂得调情深处的一些东西，以慈悲而不是以防备的眼光去看世界，就算不脱下旗袍，也能赤裸相见，纷纷扬扬地爱一场吧。只不过她要的不是纷纷扬扬，那便只能寂寞如结冰，孤独似凝雪。倘若换成赤身裸体在雨林中漫步的查泰莱夫人，又会给出怎样一种回应？这样想，是不是还挺有意思？

想到这一章节，我在晨跑途中，扭头看见一洼水塘中红藻绿萍，杂草丛生。跑过去之后，才意识到流过去的一念，见水非水的一念，没有欢喜，也不觉得厌弃，于是隐隐觉察到自己在那一瞬所见为何，这种瞬间少之又少啊。就像路边的新柳，近看为柳，遥望忽成春色，真正的春色其实很难画出来，更难以拍出来，能够画出来、拍出来的，只属于春色的躯壳。乐水，临水，循水，河面那团粼粼的晨光，一直在眸中闪烁着。

这是新近发现的一条路线。出门向东，向南路过一段小径，奔跑起来，染有水汽的迷迭香的气息就会迎面扑过来。迷迭香是海蓝色的，它浓郁的气息该如何形容呢？也是海蓝色的，仿佛带些海浪的腥味。而后拐向乡村田野。今天七点钟，想着明天再早一点，后天更早一点，将更充裕的时间用于跑步和散步。站在十字路口等一个红灯，六十秒，东北方向，云层浓厚，透出一衣带水的白光。一种熟悉而久违的气息从心底油然而生，仿佛小时候的初夏，风清月白的早晨。这种气息是那样的稍纵即逝。正因为稍纵即逝，才让人试图一再追寻，一再捕捉，浅浅地沉迷于这份如烟似雾的捕捉与追寻。行道树中间结着一张蜘蛛网，崭新、完美，没有丝毫破损，精密灵巧的图案令人暗自兴叹。一场风雨过后，我还试图去将它寻觅，就像毕业十年后，再次踏入荒芜的校园，走进空荡荡的教室，还想着能够看一看当年留下的种种印迹。我想着，就算辛苦编织的丝网被风雨摧毁，它大概，不，是一定，它一定还会换个枝丫或者干脆就在原先那个位置重建家园。无所谓越挫越勇，这是它的本能，也是生命的意义。蜘蛛没有累积下来的经验。人类所谓的经验，往往建立在记忆之上。之所以筑巢安居于风雨，是因为它无视风雨。所谓风雨，即非风雨，是名风雨。给人造成伤害的，往往不是风雨本身，而是风雨之概念。

人行道边，春柳行行，新的丝绦披披挂挂地垂下来，垂下来，你若不避让它，它就会有一两根触碰你的身体面庞，好像还会嬉笑。《红楼梦》中常说，贾宝玉在大观园游赏时分花拂柳，花鸟相亲，一个人踽踽独行时，拂的哪里是柳呢？当我们心平气和地静静走一段路，所看，所拂，分明是自己的心。烟花三月杪，人间四月天，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金灿灿，噼里啪啦，摧枯拉朽，义无反顾，好像决意把无限的颜色在这一个春天开尽。黄的海，绿的烟。远处，房前屋后骨感的水杉，高高的信号塔，都可以无偿借予春禽延养子孙。明黄的海，嫩绿的烟……人的心念可以像一只衡阳雁，飞跃光阴的万水千山，飞到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的上空——乡村三月，油菜花和今天一样，开得铺天盖地，而那条走惯了的乡间泥路宛若一条白色绸带，悠长的，蜿蜒着，上面缀着的点点的色彩，是中午放学的孩童，蹦蹦跳跳着，淹没于黄灿明快的花海。说起油菜花，去年，又或许是已经是前年，前年这个时候，一位久未联系的朋友发来消息，说难得站在办公楼窗前眺望，发现远处田野上油菜花开了，就想起我来。油菜花？想起我？我是油菜花开时节的花痴？不，我对你的印象更多是田野，是自由，不从流。朋友的头像是一个繁体字的閒，“门”里面一个“月”。他说，写这个字时，心境和现在完全不一样，当时真的是，一抬头，门前有月亮，而如今，一抬头，门前有很多路，却感觉不到自由，因为他把真实的自己隐藏了起来。如果，所走的不是自己想走的路，那些道路也就无所谓路。

生活在魔性的地方，水泥筑成的森林里的人们，喜欢站到跑步机上原地奔跑，看起来就像躯体的机械式运动。在真实的自然里漫步、散步、跑步，更容易让心灵获得休憩和润养。自然就在那里，必要的时候，为何不直接投奔自然，为何不退往阳光、云朵、雨露、泥土之间让自己忘我忘世忘却尘嚣一切呢？跑步也会上瘾，只要不下雨，就想去跑，否则就会想念那条路。就算有雾，只要不下雨，就能出门散起来，跑起来。晴有晴的潋滟，雾有雾的空蒙。潋滟，空蒙，自有一份浓烈。

散步也好，跑步也罢，看起来是在向外跑着、散着，实则都属于向内的云游。每天散步一趟，当作近近的远足，浅浅的云游。散步的意思，是散淡自己心灵的步伐。而一切快的、硬的、烦琐的事物，都无法纳入一个渴望柔软的人心中。古人生活风雅，喜欢骑驴觅桃花。那头驴，如今已无须寻觅，它在闲者心中。

木心说，有些一定要做的事情还没去做，有些事做了，还没做好，所以，明天不散步了。我能理解，又觉得，不管那些一定要做的事情，还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有没有做过，明天都要去散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