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衡
我作为历史教师,对章开沅先生仰慕已久。他是著名的历史学家,被誉为中国近代史学界之泰山北斗;他是著名的教育家,长期从事师范历史教学,上世纪80年代初在学校换届前的民意测验中得票第一,荣任华中师范大学校长六年。作为南通人,我更记住了他是张謇研究的先行者,“张謇学”的积极倡导者。章先生亦是我敬重的父辈之人,以95岁高龄遽归道山。因此,提到章先生,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章先生有句名言:“历史是已经画上句号的过去,史学是永无止境的远航。”章先生虽然已经远去,我们缅怀他、纪念他,更要进一步了解他、学习他,研究他。近年来,我先后阅读了章先生的《实斋笔记》《寻梦无痕:史学的远航》《章开沅口述自传》等著述,其中有相当篇幅是章先生回忆家世变迁和个人经历的,我对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
荻港之行——向章先生致敬
章先生1926年出生在安徽芜湖,祖籍浙江吴兴(今湖州市),世居荻港(亦称荻溪)。湖州与苏州毗邻,离南通也不远,却一直无缘去过。甲辰年正月初三,去湖州南浔看望定居于此的晚辈,同为历史教师的族侄告诉我,章先生的祖居地荻港离南浔不远。章先生去世后,他的部分骨灰树葬于此。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消息,更增加了对章先生的崇敬,更加钦佩章先生的品德、情怀。学界誉他为大师、泰斗,他却化作一抔净土,叶落归根,魂归故里,而且是采用生态葬的理念和方式。我们决定第二天专程前往荻港。荻港村属南浔区和孚镇,离南浔约30公里,是一座四面环水、河流纵横的江南水乡。进入村内崇文园,章先生亲手种植的香樟树位于长春桥畔,树下有勒石一块,上镌“清芬堂十七世孙 中国教会大学研究中心主任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所教授 原校长 章开沅 植 丁亥年孟春”。香樟树是2007年春天种下的,业已欣荣挺拔,枝繁叶茂。章先生生前曾留下“饮水思源,落叶归根”的心愿,如今安眠在祖居地的香樟树下,愿先生在天之灵安息。先生的人品和学识,永远为后人缅怀与敬仰。我献上一束鲜花,以表达对先生最崇高的敬意!
章先生对故乡抱有深厚的感情。从1987年9月第一次到荻港寻根,至2017年12月先后十二次回湖州,其中七次到荻港,为荻港名人纪念馆、中小学题名、捐款、捐书,勉励孩子们:“荻港之所以出了这么多的名人,关键在读书!你们一定要多读书、读好书!”他为湖州地方史研究和教育、文博事业提供智力支持,捐赠珍贵图书资料,在湖州高校做学术讲座,在多个论坛、会议上做演讲,祝愿家乡“青山常在,绿水长流。祥和富饶,幸福安康。让湖州走向世界,让世界走进湖州!”
难忘三次见到章先生
章先生情系家乡、服务家乡,浓郁的家国情怀令我辈感佩。同样,他对倾力研究的张謇的家乡南通,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从1962年9月到2013年7月,章先生先后十次来南通,受到各级领导和学术界的热烈欢迎,赢得了南通人民的尊敬和爱戴。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中学任教时就拜读了章先生的《开拓者的足迹——张謇传稿》;从事教研工作后又进一步吸纳了章先生和本地学者的研究成果,精选张謇兴办大生纱厂等史实,编写进乡土教材《南通历史》。十多年间有幸三次见到章先生,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第一次是1999年11月8日,当时的南通师范学院历史系、南通市历史学会联合邀请来通的章先生和朱英教授到师院讲学。当天下午,在与会师生的热烈掌声中,章先生与夫人及朱英教授走进行政楼九楼报告厅。报告会由历史系庄安正书记主持,院长刘一平致欢迎词。章先生首先讲话,他深情回忆了在撰写《张謇传稿》时得到南通各界人士的帮助和支持。章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历史学不是夕阳学科,是万古长青的。历史学者把过去、现在、将来连在一起,不能妄自菲薄,不要埋怨,首先自己要重视,想一想自己给社会的贡献。”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我看到记有章先生这段话的本子时,先生和蔼慈祥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铿锵有力的话音回响在耳边。
2009年4月17日—20日,第五届张謇国际学术研讨会在“状元故里”海门召开,我提交《论张謇和南通近代工业遗产》一文参会。会议规格高,有来自国内外的众多学者参加。已是83岁的章先生出席会议并作了题为“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的学术演讲,让我再次目睹先生的风采。会议间隙,我随与会的《历史教学》主编任世江分别拜访了章先生和南京大学的茅家琦先生。如果说,十年前是仰望先生、聆听讲学,这一次是近距离地走近慈眉善目的长者,可亲可敬的父辈。章先生待人接物笑容可掬、温文尔雅、大度豁达。任主编请章先生和茅先生将二人的演讲赐稿在《历史教学》上刊出,两位先生爽快地应允。当年5月的《历史教学》上半月刊(中学版)和下半月刊(高校版),相继发表了茅先生的《试说“张謇精神”》和章先生的《以张謇精神研究张謇》。
2013年是张謇160周年诞辰,南通开展了一系列纪念活动。87岁高龄的章先生冒着酷暑专程来通参加“纪念张謇160周年诞辰学术研讨会”,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南通。7月22日下午,研讨会开幕式在张謇创办的中国第一个公共博物馆——南通博物苑报告厅举行。章先生即席讲话,他全程站着侃侃而谈,非常接地气,非常有感情,时不时激起全场欢快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会议合影后,章先生到新馆的贵宾接待室休憩,我上前问候并向他简单地报告了我们探索把张謇对近代南通发展的贡献融入中考历史试题的命制中,章先生听了连声说好,并说:“你们南通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啊!”简短的交谈,使我备受鼓舞。我虽已退休,仍愿继续关注张謇研究,发挥余热,做一个“业余张謇研究者”。
未尽的心愿
追忆三次见到章先生的情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我虽两次到过武汉,却没到过华中师大。我有一“90后”的晚辈于2016年取得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博士学位后,入职华中师大历史文化学院任教,现已是副教授、硕导。他告诉我,到校后多次见到章先生,听过他的讲话,还得到一本章先生写的《20后寄语90后》。他邀请我去美丽的桂子山校园,说章先生还到近代史研究所上班,等我来了带我去拜访章先生。我听了非常高兴,和他说我正在读章先生的口述自传,且是毛边书,等读完后带来请章先生题签。由于近年来主要精力用于陪侍年届九秩的双亲,一直未能成行,到疫情封控更无从谈起。这一未尽的愿望,成了心头永远的遗憾。
一位学者、一位95岁的老人、一位大学前任校长在离世后为什么能得到这么多的师生和社会各界的深切悼念,得到大家发自内心的热爱与尊崇?这是因为章先生人格与精神的魅力。章先生曾获得中国人文社科领域的最高荣誉——“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但他最重视的奖项是武汉市民评出的首届“武汉市模范市民”。他最喜欢告诉别人的身份,是老家湖州荻港授予的“荣誉村民”。我辈虽不是“章门弟子”,同样为他的精神所感动。
章先生安灵于武汉石门峰纪念公园,并立有章先生的雕像。我想,日后到武汉,一定要去石门峰纪念公园,拜谒章先生雕像,表达对章先生的无限崇敬与缅怀之情,这是我由衷的心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