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公元838年阴历六月十三，一队身穿各式服饰的日本人，在一片片祝颂歌声中，拉着长长的队伍，鱼贯登上停泊在大阪港口的两艘大船。
这是日本国第13次派出遣唐使团，遣唐正使藤原常嗣，出生于日本飞鸟、奈良、平安时代的贵族藤原家族。在日本高门贵族中，藤原家是入唐比较积极的家族。早在飞鸟时期（592—710），中臣镰足（被赐姓藤原）就派遣长子定惠，于653年随团使唐。此后，藤原家几代人中屡屡有人入唐。藤原常嗣的父亲藤原葛野麻吕，804年率团出使大唐，出行前，桓武天皇召正使藤原葛野麻吕至御座前，亲捧酒卮，吟歌曰：“此酒虽薄，却是恭祝你平安归来的酒。”葛野麻吕闻之，泪如雨下。群臣无不流涕。
这次，仁明天皇把日本遣唐史上规模最大，亦是最后一次遣唐使团交给藤原家族，命藤原常嗣为遣唐正使，率650名官员、工匠、画师、乐师、僧侣，出使大唐。早在3年前的公元835年，这支使团就已经组团完毕，并且从难波（大阪）登船出发。离港不久，船遇险破损，只得折返待命。两年后，即837年，使团第二次扬帆西行，又遇到无法回避的逆风，再次被迫退回。第三次扬帆定在838年夏天，不料想，遣唐副使小野篁突然拒绝登船，还作歌揶揄遣唐使，被天皇剥夺官职，流放隐岐岛。
登船的人，并没有马上进入船舱，而是拥在船舷一侧，向岸上的亲人挥手道别。按照日本的禁忌，在严肃重大的场合，不得大声言语，以免触怒神灵。但此时此刻，一位诗人毅然打破禁忌，他宁可遭受神罚，也要对遣唐使大声呼喊：“万事平安啊，请一定要平安啊！假如无恙平安的话，我们依然还能见面！”诗人的祝颂，如百千重的浪涛一般，在送行人群里涌动，汇成海啸般的轰鸣，让船上的人泪流满面。
与此情此景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几个穿麻布僧服、头戴斗笠的僧人，眉眼低垂，双手合十，默默地钻进船舱，寻一处角落坐下，微微闭合双眼，如同入定一般。他们是受僧众推选入唐求法的随团僧，其中有圆仁、常晓、圆载、圆行，以及圆仁的弟子惟正、惟晓和随从丁雄万。
日本国从公元630年（唐贞观四年、日本舒明二年）开始向大唐派遣使团，学习大唐的律令制度、文化艺术、科学技术。到894年（唐乾宁元年、日本宽平六年）的264年间，日本朝廷一共任命了19次遣唐使，其中有三次任命了遣唐使而未成行，两次是送唐使臣回国，一次迎遣唐使归日本，正式的遣唐使团有13次，圆仁和尚随行的是日本国最后一次正式遣唐使团。
原先，日本遣使船航行的线路沿朝鲜半岛西岸北行，再沿辽东半岛南岸西行，跨过渤海，在山东半岛登陆，由陆路西赴，经过洛阳到长安。这条线路被称作遣唐北线，主要沿海岸航行，比较安全，船只遇难情况较少，就是时间长点。
情况到了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发生改变。那时，朝鲜半岛高句丽、百济、新罗三权鼎立，三雄争霸。处于半岛南部的新罗政权与大唐交好，日本则支持地处半岛中南部的百济政权，在激烈的冲突之下，终于爆发白江口之战。
白江口之战是大唐帝国与日本（当时称倭国）两个实体国家之间的第一次交战。唐朝将领刘仁轨在白江口（亦称白村江），面对数倍于己的倭兵和倭国战船，凭借坚船利器，以少胜多，大败倭兵，焚毁倭国船只400多艘，一时间，“烟焰涨天，海水皆赤”。随后，唐朝与新罗联军灭掉百济和高句丽，而日本经此次失败，900年不敢侵略朝鲜半岛。
朝鲜半岛局势的变化与政权的更迭，直接导致与新罗交恶的日本改变遣唐线路，不得不冒险开辟新的航路，由南路入唐，即先南下驶抵琉球群岛，观望风势，然后一鼓作气横穿东海，直抵长江下游流域，在明州（今宁波）登岸，由杭州、苏州、扬州西上长安。南线航行的海难率太高，每次出使，都要赌上性命。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便是走的这条线路。
鉴真和尚在十余年里，先后六次东渡，前五次均告失败。其中三次东渡计划胎死腹中，第二次和第五次倒是扬帆成行，但第二次在长江口胡逗洲狼山江面上遭遇风浪，船只沉没；第五次船队从扬州出发，刚过狼山，又遇狂风巨浪，随浪漂流到一个小岛避风，最后漂到了海南岛。唐天宝十二年（753），鉴真受遣唐使藤原清河和阿倍仲麻吕（唐名晁衡）的邀请，搭乘副使吉备真备的船，终于成功抵达日本，那时，他已经是一位66岁高龄、双目失明的老人了。遣唐使团返国的四艘船，只有两艘回到日本，其中一艘触礁，受土著攻击，船上人大多遇难，而遣唐使藤原清河和阿倍仲麻吕的船遇到强逆风，漂泊到越南，辗转回到长安，直到死，也没能回日本，藤原清河只能每天吟唱出使唐朝之前，在春日祭神时所作的诗，寄托重返故土的悲愿。其实，他意识到，彼岸的故乡，已成回不去的诗与远方：
祭神春日野，神社有梅花。
待我归来日，花荣正物华。
尽管南线风高浪急，海难频繁，但日本仍孜孜不倦地一次又一次派遣使团入唐，有何原因？这是因为，白江口之战后，日本清醒地看到自己与大唐帝国之间的差距，他们痛定思痛，决心走强国之路。天智天皇继位后，不仅重视发展军事实力，还重视文化建设。他们被大唐“打”疼了，对强大的唐朝反而产生敬畏之心，天智天皇不仅恢复了与唐朝的外交关系，还恢复了中断30年的向唐朝派遣唐使的习惯。
日本朝廷选拔的使臣，大多为通晓经史、才干出众、汉学水平较高、熟悉唐朝情况的一流人才，其相貌风采、举止言辞均不同凡响。使团随员至少有一技之长，留学生与随访僧都是优秀青年，在国内已崭露头角。圆仁和尚是日本天台宗山门派创始人，他幼小时在大慈寺就学于鉴真和尚再传弟子广智，15岁投日本最澄和尚门下学法，颇得最澄赏识，随侍大师左右，修天台大法。最澄圆寂后，不满30岁的圆仁开坛弘法，颇负盛名。
圆仁终于要踏上入唐航程了，但遣唐南路的艰难险阻，决定了圆仁和尚的航行不会一帆风顺。
《南通传》连载 第七章 东瀛飞鸟：掘港国清寺与圆仁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