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各地纷纷易帜，支持革命。偏于一隅的如皋，也未例外。周思章《东皋话旧·沙元炳对如皋的贡献》，记下如皋光复的历史细节：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成功，通电全国…… 当时如皋城无一兵，库无一械，而江滨海曲饥寒流离之民极多，居民惶惶不安，讹言四起，一日数惊，有钱的纷纷逃往农村。时有负责缉捕私盐贩子的缉私营，分驻于如皋东乡和海安、东台一带，营部设在海安。帮带蔡和林是河南信阳人，治军尚称严明，与沙元炳素有往来。沙派人持信请蔡率部速来如城维持治安……众绅董会议，成立临时军政分府，宣布拥护共和。公推周莲为军民临时总司令，沙元炳为民政长，蔡和林为军政长。出布告安民，通报全县，沙与蔡约定……
可见蔡的部下不足千人，鱼龙混杂，经过沙、蔡二人谆谆告诫，才能遵守纪律。沙又派同盟会员黄七五至上海大生纱厂驻沪事务所暂借3万银圆，购买步枪300支、手枪10支、子弹数万发，运回如皋，招募新军100余人，成立义勇军，与缉私营共同负责治安。
从题目到行文，晚清进士沙元炳既是主角，又作主语。兼实业家、教育家、诗文家于一身的沙元炳，还被誉为如皋近代“第一贤达”。看完《东皋话旧·沙元炳对如皋的贡献》，读者毋庸置疑地认为沙元炳是如皋光复的第一功臣。2023年，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沙元炳先生年谱》，仅录《东皋话旧·沙元炳对如皋的贡献》，未加考订、未阅他文，获得沙元炳“支持辛亥革命”的结论。纵览相关史料，沙元炳光复如皋的态度，不可简单视为“二元论”：否定或支持。
光复一事无疑是如皋历史舞台上的重要剧目。说起舞台，笔者不禁想起了张謇、沙元炳的共同友人——京剧大师梅兰芳。他很擅长表演“出袖”——以示主角态度的转变或剧情的转折。有文可证，沙元炳姗姗“出袖”，经人劝说，才改变态度，光复如皋。《东皋话旧·沙元炳对如皋的贡献》改自黄七五《如皋光复之回忆》。黄七五是光复如皋的另一主角，他的忆文，很有史料价值，摘录如下：
武昌起义的信息传到如皋，没有十天，各省响应的风声络绎不断，革命高潮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其时我正在如皋，这里其他参加同盟会的人还没有听说过，叫我一个人如何发动？我就和沙士度、吴元和、周梦吾等几个至友磋商起来，决定由我先将前清的翰林沙元炳说服，他是如皋的巨绅，他肯跟着我们走，诸事就容易就范。我期望他把当地“缉私营”拉过来，防止对我们不利。我又策动他自愿出面担当大事，不要被动，受人挟制。他那时也顺应大势，一一地接受，并且都圆满地完成了一切应办的任务。
缉私营的武器不足，我建议筹款购买枪械子弹、增募新兵，以充实力量。沙也即允向南通大生纱厂在上海的账房借款三万元。我拿了他的信，星夜赶到上海，与大生厂账房商洽，同时由日本商人手中购买了三八式步枪三百支、手枪十支、子弹数万发。很快的时间，安全运回如皋。这样，我被大家推为司令，又招募了一营人，兵员都从退伍军人和旧日警察中所挑选，组织训练比较便利……
若据《如皋光复之回忆》所记，沙元炳并未主动支持革命。经黄七五游说，他才顺应历史潮流，光复如皋。
黄七五的原作更为可信，倒不仅仅因为他是当事人之一，还有其他重要佐证。
多年前，周莲（光复后的军司令）后人告知：如皋光复前夕，沙元炳作为如皋乡绅之首，态度并不积极。周莲本是福建布政使，时已退休，寓居如皋，几乎不与地方乡绅交游，为避兵燹，主动联系沙元炳，玉成如皋光复大事。黄七五、周梦吾（如皋名人，淮军名将、一品振威将军周鼎的第三子）后人，笔者也有走访，他们还叙述《如皋光复之回忆》中故意回避的一个细节，起初黄七五等友人，都想请沙士度上门说服沙元炳。沙士度是沙元炳的堂弟，因为两沙关系有些微妙，且沙士度畏惧沙元炳，终由黄七五前往沙府进行游说。
周遭地区中，最后光复的正是如皋。这与沙元炳的态度不无关系。查阅老报纸，时有《如皋亦光复》的报道：
如皋绅学界见近来大江南北均已光复，该邑尚巍然独存，深以为耻，不能再任郭令把持，遂于初一日，邀集各界假座师范学堂，开特别大会。到者三百余人，宣布预备宗旨，全体赞成定于初三日布告光复，悬挂民国旗帜，并假定各职员以周莲为总司令，沙元炳为民政，蔡和林为军政，郭曾程（满县令）为审判，张相为检察。
所谓“深以为耻”，正说明如皋乡绅名人支持光复的态度很不积极。多年后，有位时在掘港的管劲丞先生于《辛亥如皋独立史料掇拾》中写明：知县之类的地方官，眼见苏州巡抚宣告独立，不是想脱身，就得随着大流走。于是当前动向，完全取决于那些大绅士。大绅士们此刻已经了解革命是不会革命到他们头上来的，但是他们在犹豫、考虑。最有权势的头号绅士沙元炳，是如皋的张謇式人物。可是，此回张氏已经带头宣布南通光复，他却迟迟不跟进，拖到比掘港还迟些。说明那伙大绅士们事到临头还在怕。
沙元炳犹豫是真，不过说他怕事，太过肤浅。沙翁是一位传统文人、清末翰林，又生活在遗民（冒辟疆等）文化氛围浓郁的如皋，他对辛亥革命的“犹豫彷徨”是必然的——他心系前朝，又担心国家的未来。这在他的诗中有过充分表现。
辛亥革命爆发后，沙元炳忧思成病，集杜甫诗作，作《辛亥冬病中杂感，集杜二十首》，暗示自己：不舍前朝，想要效仿遗民，归隐世间。其一尾联：“独把鱼竿终远去，老夫乘兴欲东游”，表明想要野钓远游、不问政事的心愿。其二颈联：“故国平居有所思，萧条异代不同时”，表达对前朝生活的思念，又恨自己和杜甫一样，怀才不遇。其八尾联：“今日南湖采薇蕨”，表示自己像伯夷、叔齐那样忠于前朝。其九首联：“二三豪俊为时出，星象风云喜共和”，表明认为辛亥革命成功是必然趋势。其十九尾联：“羞将短发还吹帽，文武衣冠异昔时”，以短发为羞，则以长发为荣，足见沙元炳心心念念思着前朝。直到那年除夕夜，沙元炳还在《辛亥旧除夕》发问：不知明日是何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