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普通生活

□天潼

又到毕业季了,一大批年轻人将走出校园,涌上社会。此时媒体往往会劝告毕业生理性择业,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

遥想1988年的夏天,我领到了一张人事局开具的介绍信,要我一个月内去市郊某厂报到。

“今年毕业分配,那个难啊!”分配方案出炉之前,班主任多次向我们描述了他和同事们如何求爹爹告奶奶,好不容易一个不剩把我们“塞”了出去。

“即便单位不好,你们先去落个脚,以后各凭本事,看能不能调动到好单位。”班主任如是说。于是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天,我来到了厂里。

报到之后,我被分到技术科。技术科位于走廊尽头,紧邻厕所。再看看位置居中的财务科、经营科,就能知道技术科在厂里的地位。

技术科一共8个人,办公室内部隔成了里外两间,外间4个男的、里间4个女的。同室3个男同事成了我刚走入社会后每天接触最多的人。

科长姓马,说话慢吞吞的,我暗暗觉得他有点像小说《围城》里的韩学愈。不过他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谋略”,更没做假文凭,就是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谨开口,慢开言”是马科长送给我的六字箴言,他说单位很复杂。马科长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肯定不会单位政治那一套,所以谨言慎行是他安身立命的基础。当时我觉得他说得没错,然而几年后我调到经营科,便发现沉默寡言许多时候行不通。生意场上甲方掌握主动权,搞销售的如果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甲方不是觉得你孤傲就是觉得你木讷,生意肯定黄了。就算不搞经营,生活中有时难免求人办事。如果自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当然要冷场,多半办不成事。许多时候我明知言多必失,但还是得没话找话,无所失意味着难有所得,人生常常就是这么无奈。

在技术科,马科长和我同行,都是搞工艺的;小刘和老吴则是搞设备的。老吴属于“以工代干”,他来自车间,大多数时候依然以车间为家。老吴看不懂图纸,在厂里却比科班出身的小刘名望高。不少工人说老吴有一手绝活,就是拿一粒小石子扔向锅炉,根据回音就能知道锅炉水位,小刘就不行。

“这怎么可能呢?”我当然不信。而且即便有这能耐,也毫无用处,不是有水位表吗?

小刘对自己被低看毫不介意,他为人“夹生”,在厂里没有一个铁杆朋友。

作为系统内效益倒数的企业,原本我们厂被看好第一批破产。可是竟然历经停工复产、几番起伏,熬到多年以后才改制。老吴和我早早下了岗,进入社会讨生活。老吴扔石子测水位的传说,或许帮助他在厂里实现了“以工代干”,外面民营企业老板却没雅兴欣赏杂技表演。看不懂图纸的老吴没机会干老本行,只能送报纸、送煤气罐,好在他在我们4个中年纪最大,最早退了休,至少能安定地领一份退休工资了。

以我们厂落后的工艺,我也没有机会去私企老板那儿干老本行。好在我曾搞过几年经营,既能像马科长那样“谨开口,慢开言”,必要时也能满嘴跑火车,便辗转多家公司跑了多年业务。

马科长和小刘一直在厂里留守,多年媳妇熬成婆,最后一届厂领导班子一共7人,他俩居然名列其中,着实替弱势的技术科挣了脸,而且马科长还熬成了单位二把手。也有人分析,这是因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能干点的人早走了。

正因为走了许多人,又多年没有招工。到了改制时征地补偿金用于职工安置,算起来颇有富余。还没等我们签字领钱,忽一日,领导班子除了小刘全被抓了。案子判得很快,马科长因参与集体贪污获刑3年半。据说当时小刘也差点被拉下水,但那些人怕分给他一份、他第二天就上交到检察院去了,终于作罢。

“老马这人胆小怕事,他应该是被裹挟的。”不少老同事如是说,不过这并不重要。

算算日子,我离退休也不远了。当年拿着介绍信去报到的情景,依然记忆清晰。这些年打工过的公司达两位数,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原生单位和那些原生同事。我身上有一些马科长的谨慎、也有一点小刘的“夹生”,我试想过假如我进了单位最后一届领导班子,很有可能也会像小刘一样全身而退。

老吴按说对我影响微弱,不过他让我知道了一些古代民间传说是怎样创作出来的。扔石子测水位居然有许多人深信不疑,真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感觉。

去年有部热播剧《漫长的季节》,片尾曲是《再回首》;今年热播电视剧《繁花》,又用了《再回首》作为背景音乐之一。1989年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我就很喜欢其歌词“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当时理解“平平淡淡”就是淡泊、望峰息心;如今却想起穆旦的一句诗:“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平平淡淡的普通生活,绝非唾手可得,这些年我和曾经的同事都在努力。当这辈子过去大半,再回首,我的内心是已经尽力后的平静。

2024-06-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76121.html 1 3 普通生活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