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此时此刻，你在梦外哪一条路上奔波？车水马龙的路途中，孤帆渐行渐远，能否在某一刻，听见不期然而然的笛声？

记得去年栀子开时，你道了一声再会，然后折回生活。再从生活中入梦，已是杏花微雨。你就如轻风细雨般到来，悄悄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写下两句。你说，孤帆成为远影，才会遇见笛声，才会品出笛声的寂静。我何尝不知，所谓笛声，并非真的笛声，笛声只是代表一种意境。那么，我也只是想借笛声聊聊意境，一种宁静致远的意境、一份现代都市人遗失的生活氛围。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你笑称自己被中学课本里读到的这句词困扰了一生。你可知道，你肯定不知道，柳永还写过一句关于笛声的词。那时，他独自漂泊于旅途，秋天的傍晚，雨刚停歇，小船泊于异乡的江边，他忽然听到岸上有人吹笛：“何人月下临风处，起一声羌笛。离愁万绪，闲岸草、切切蛩吟如织。”静是够静的了，但也让人觉得寂寞得要死，对吗？可如果没有到过太虚幻境，内心没有落差很大的对比，也不会太过严重吧。那份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心境不是你我想要的。倘若生活里总是惊涛骇浪甚至电闪雷鸣，独立船头听笛声，君以为如何？即便没有浪涛雷电，那种哑光的、褪色的生活，能让你感到快乐吗？

古人好像很喜欢吹笛子的，生活在古代的人们应该经常听见笛声，因为有很多蕴含笛声的古诗词，能够让我们从中感受到古人的诗心，那各种各样的笛声，点缀着他们现实里三餐一宿的氛围。“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还有苏轼，那位走走路在意到墙里佳人嬉笑，又自嘲多情总被无情扰的苏先生，与朋友“吹笛饮酒,乘月而归”， 写作“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这样的诗词，还有很多。这样一种氛围、这样诗意的夜生活，是不是和你一样的浪漫，又不完全是你想要的样？这样的浪漫并不能让你艳羡，对不对？那再说木心——也说过的，暮年的他在异国，在一首小诗里静静回忆：“乡村总有人吹笛，我们穷，只此一身青春……黑暗中笛声悠曼，香热汗体，我们在床上。”从前江南水乡小镇的氛围，青春花火热烈燃烧的心境，穷也穷得那么滋润富饶。

还有胡兰成——也聊起过，这个故乡和岁月的荡子，在晚年的书写中追忆似水年华，除了张爱玲和其他几位与之牵藤扯蔓过的民国女子，他还用很大篇章写自己的童年和故乡。他的故乡，在浙江嵊县一个叫胡村的山村，人家逶迤散开，炊烟袅袅，亮蓝色动人心，平畴远畈有桃花林，农妇闲来会在檐下望月亮，教孩童唱歌谣——一种淳朴安然的乡野氛围。让他难以忘怀的夏夜，是这样的——村里许多人走到石桥上乘凉，有的坐在栏杆上聊天，用芭蕉扇拍蚊虫；有的摊一块青布，直接睡桥面上。月亮很大，露水渐起，桥下溪水潺潺，这时有人开始吹起笛子。关于笛声，关于被笛声吹开的心念，你看他是怎么描述的：“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此时夫妻恩爱，亦只能相敬如宾。”这样一份意境、这样一种生活氛围，是否像一些人向往的世外桃源？那宁静月色下的笛声，能否让人忘世、忘我、忘记一切喧嚣？你的窗外，你的心窗之外，是否有笛声飘过？那种小银蛇似的，一扭一扭，让人听着听着，尘俗中厌倦凝滞的心随之悠扬缥渺、宁静致远起来的笛声。娑婆世界、繁华都市，我们心向往之的，只是一个人、一片帆、一曲抚慰凡心的笛音？

上学的时候，学校新来一位年轻教师，一来就开个人演唱会，吉他、萨克斯、二胡、笛子、洞箫、葫芦丝，还有好几种叫不出名来的管弦丝竹，吹弹演奏，气氛很燃。我和班里另一位女生同时暗恋上了他，对，同时，暗恋上，同一位老师。我俩决定做点什么。她决定自学笛子，而我决定自学葫芦丝。她横竖吹了一阵，可我记不得她说过什么曲了，我则蹩脚地学会了两首：《婚誓》，还有《月光下的凤尾竹》，如今也忘了如何吹奏。未曾忘记的是当时那份心境：一管葫芦丝，一个我，一起在通向他办公室的楼道口徘徊又徘徊，自己没勇气踏上阶梯的第一步，就期待他这时候玉树临风地正好下楼来，又担心他此时下楼来撞见，哎呀，真是……楼道口植有一棵八角金盘，它好像从不紧张，也不晓得忐忑，一味在安静的角落安静地绿下去。前年有段时间，心血来潮又自学陶笛，只想学会吹一首《故乡的原风景》。这里的故乡，不是地理概念上的故乡，是内心深处本来的感觉和味道吧。喜欢的曲子，会循环着听，又舍不得多听。陶笛、葫芦丝，早已被束之高阁；故乡，始终模糊不清；原来的永恒的风景，你知我知，也许如此吧。心境，和最好的感觉一样，一旦溃散，就很难重新凝聚。保持住自己的状态，让意境萦绕于心，一切都好。

时间为何物，我不知道，只知岁月如流，终将带走所有，说什么得到又失去，一切，得未曾有。到头来，我们所失去的，是一个又一个心境、一个又一个氛围。你说过，心境可以如此这般进行自我掌控，可不照样去往你一直想逃离的地方么？或者说，被生活攫进它的漩涡。纵使世事不断改变，我只愿停留在自己的意境之中。我梦里的积雪，有时好温暖。你象征中的飘雪，是纯净的，犹如青春心境。

你从前写的那些文字，宛如一片一片的幽潭，光影澄澈、静水深流。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在潭边走走、坐坐，心里氤氲着清欢又有些哀愁。此时此刻，你在梦外哪一条路上奔波？车水马龙的路途中，孤帆渐行渐远，能否在某一刻，听见不期然而然的笛声？

生命如浩浩长江，水上的路也是那样漫长，孤帆总是渴望遇见笛声。前路漫漫，天际无穷，旋律恰好的笛声，既然遇见过，定然会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