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直到唐朝，狼山和它的几个小兄弟还在海里沉浮。每当清风霁月之时，站在胡逗洲眺望，狼山、军山、剑山、马鞍山、黄泥山，五座海岛明明灭灭，好似美人头上青色螺髻，如皮日休描述的那样：“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不过，估计几座岛离岸边可能不太远，不然，秦始皇不会在军山上屯兵，也不会在剑山上试剑，王安石更不会登狼山观海，因为，如果离岸太远，按当时的交通条件，登岛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唐朝初年，狼山上已经有了寺庙，香火虽不那么旺盛，但也时常有香客排除艰难，乘舟登岛敬香。

在有庙之前，狼山是座荒岛，没有人烟，只有一头白狼王带着一群狼出没，统治荒岛，乡人由此称岛为狼山。

一天，岛上来了一位手托陶钵、身着袈裟的和尚，和尚碧眼深目、长眉卷发，显然是位胡人。和尚找到狼王，商量说，贫僧云游四方，欲驻锡修行，请狼王行个方便，借一方寸之地。狼王问：和尚要借多大地方？和尚说：不大，仅袈裟张开罩住的地方。狼王想了想，这能有多大？准了吧。于是，和尚脱下袈裟，身子半转，像撒渔网一样将袈裟撒开，刹那间，红光冲天，袈裟瞬间张大，不大不小，恰好罩住整座海岛。

狼王一下子傻了：这是什么情况？未待狼王回过神，和尚念了声佛号，打了个稽首，连称承借承借。狼王想发怒赖账，转念一想，这和尚来头不明，法力无边，硬扛不得，罢了罢了，只有认了吧。狼王便带着一众小狼，哭哭啼啼离开海岛，不知所终。临行前，狼王问道：有借有还，和尚几时还我海岛？和尚指了指山头一块十数丈方圆的平台说，于此将建寺庙，哪天寺庙香火断绝，便是归还之日。

和尚借得宝地，“由上即建大雄宝殿、殿阁、方丈室。山在巨浸中，设舟以济，号慈航院”（《通州志》）。庙究竟由谁而建，《通州志》语焉不详，这“由上”二字，是皇上，还是上级衙门？颇费猜测。总之，唐总章二年（669），狼山就有了供奉大势至菩萨的庙，殿前还修了一座并不巍峨的浮屠。由于庙在岛上，岛在海中，便设舟以济，所以寺庙叫慈航院，后来宋朝改称广教寺，这塔就是支云塔，这和尚便是来自何国的僧伽。

狼山自建庙后，香火日盛，成为佛教乐土。有人觉得狼山的名字太狰狞，试着改了好几次，有取“狼”字谐音叫琅山的，有因山上多有紫色赭石而取名紫琅山的，还有叫宝塔山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老百姓还是习惯叫狼山，还把僧伽向白狼借山的故事传得神乎其神。1300多年前，胡逗洲上居民并不多，而且多为流民，煮盐为生，当他们有朝一日忽然看到悬于海中的狼山长出一座庙出来，还不得惊掉下巴，长跪在地，匍匐不起？在他们心里，这庙建得很神秘，很有故事。人们对履迹难以企及的海岛，总是充满种种猜测和神秘幻想。

也许，往后推迟400年，到宋代再建这庙，人们恐怕就没那么惊奇了，因为，那时胡逗洲与狼山已连接到一起，狼山告别海岛形态，成为耸立江边的山了。

其实，在白狼独霸狼山前，岛上住过人，这人不仅隐居海岛修行，据说后来还得道成仙，位列仙班。南京人陶弘景在他编著的我国最早的道教神仙谱系《洞玄灵宝真灵位业图》中，对这位狼山隐士作过介绍。陶弘景是南朝人，是茅山道宗创始人，又是一位医药家、炼丹师、思想家，在茅山隐居时，梁武帝每有吉凶征伐大事，都向陶弘景咨询讨教，朝廷上下都称他为“山中宰相”。《洞玄灵宝真灵位业图》把得道成仙之人分为七层，其中第五层右列有一位神仙名叫虞公生，旁注其居所位于“海中狼山”。对这种注解，陶弘景似乎不过瘾，他在另一部道教经典《真诰》中，作了进一步记录：

海中有狼五山，中有学道者虞翁生，会稽人也。昔受仙人介君食日精法，以吴时来隐此山，兼行云气回形之道，精思积久，身形更少如童子。今年七月二十三日，东太帝遣迎，即日乘云升天。今在阳谷山中。狼五山在海中，对句章岸，今直呼为狼山。

海中狼五山，就是今天的狼军剑马黄五座小山，虞翁生便是虞公生。三国时期，会稽人虞翁生渡海在狼山上隐居，吐故纳新，采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身形外貌保持得像孩童。就在陶弘景写《真诰》这年的七月廿三，掌管男仙户籍的东华帝君派人来迎接他，乘五彩祥云升了天，居住于仙境阳谷山。陶弘景特意指出狼五山在海中，其对岸是东海之滨的会稽郡，现在（指陶弘景所处时代）人们直接叫狼五山为狼山。

这就说明，“狼五山”名字的出现，要早于“狼山”一名，而“狼山”的名字，至少在魏晋南北朝时已出现。

当然，陶弘景的这些记载神神道道的，让人疑惑，只能当故事听。倒是一位日本人，在记录鉴真和尚东渡行迹时，提到狼山，一般认为这是最早的最正式的记录狼山的文字。这位叫真人元开的日本奈良时代的文学家，在《唐大和上东征传》中说，唐天宝七年（748），鉴真和尚从扬州启程第五次东渡日本，船行经狼山江面，遇到风险：

六月廿七日，发自崇福寺。至扬州新河，乘舟下至常州界狼山，风急浪高，旋转三山。明日得风，至越州界三塔山。

鉴真从扬州崇福寺出发，乘船到达狼山（狼山时归常州管辖）江面，遇到大风大浪，船只逡巡不前。第二天，随风到达舟山一带的三塔山。这一次鉴真东渡仍然没获成功。

狼五山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就跟修真隐居这类行为扯上关系，除了狼山虞公生，军山有燕幻真人，黄泥山有龙舒仙子。据说，燕幻真人行迹奇异，曾在军山开炉炼丹，军山南麓有块“燕真人炼丹台”，就是他遗留下来的仙迹，后来，燕幻真人在城南与仙人相遇，好多人目睹了他得道升天的过程，他成仙的地方就叫望仙桥；了解龙舒仙子的人不多，只知道她与燕幻真人都是北宋时期的人，活到70岁得道。

可惜的是，作为狼山最早的神话人物，这些修真人没有更多的文字记载，与僧伽和尚的影响力不可并论。但他们像一幅山水画里淡淡的墨痕，衬托出近山远水的巍峨与悠远。

这就够了。

狼山个子不高，长到现在，才106米多一点，它的几个兄弟中，军山最高，也不过 118米，剑山80米，马鞍山49米，黄泥山有点不好意思，29米。说它们是山，还真说不出口。但它们却是万里长江入海途中最后的土石隆起群，它们都是三亿多岁的高龄老人，俯视脚下，目送奔流不息的大川纳入大海，静观风云变幻，默察人间沧桑，无声地记录在它们身边上演的历史悲喜剧。人们用盈筐累箧的妙语来描述它们，像“山海拥金莲，乾坤落天柱”“日月任飞沉，五山如一掌”“五山如屏”“五山拱北”“江海锁钥，维扬门户”等。难怪，当年方士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寻访长生不老药，船行江海交汇处，遥望海上青山点点，竟误以为是蓬莱仙境。

由此可见，徐福撺掇秦始皇，说东海之上有蓬莱、方丈、瀛洲仙岛，岛上有长生不老之药，倒不是诈骗，因为，他本身就对仙岛仙药的存在深信不疑，不然乍见到狼五山，他不会兴奋得手舞足蹈，连呼：蓬莱仙岛到了，蓬莱仙岛到了！至于他后来像蒸发了一样，不知所终，一定是他实在找不到不老药，无法跟秦始皇交代，只好找了个海岛藏匿起来，最贴近的说法是藏于日本岛，甚至有人认为他无意间成了日本人的先祖。

狼五山中，狼山位置居中。他像一位伟岸峭拔的文士，面向南边长江而立。南坡舒缓，北崖如削，像极了文士挺直的后背，让人远远一看，就心生景仰与亲近的感觉。山顶广教寺门柱上一副对联，尽显山之气势与人之襟抱：

长啸一声，山鸣谷应；

举头四顾，海阔天空。

狼山的眼界、气魄、胸怀，一联以蔽之。

《南通传》连载 第八章 龙袍菩萨：坐观人间沧桑

题图 许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