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清晨五点,雨似有还无地飘着,虎跑路旁各色乔木灌木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地绿着,明年不再绿了似的一路狂绿。一个人沿路慢步走走,因情爱执念而骤喜骤悲的心,渐渐生出清凉意。
虎跑路上原本有一座虎跑寺,一千年前,济公在此圆寂;一百年前,李叔同在此弃俗为僧。又不知猴年马月,寺庙没了,此处更名为虎跑公园。入园,长松夹道,芳草如茵,黄花点缀小池,几尾鲤鱼优哉游哉于高杉倒影间,那小径蜿蜒通向深幽之境。闲步其中,满目幽绿,又听得溪涧潺潺、鸟语间关,使人尘念渐消。
穿过含晖亭、踏过泊云桥,一路石涧泉喧,古木交柯。这些葱茏却无情的草木,一味向人类示以清新、清幽,被闲情牵缚的人心呢,很难寻回真正的安静。拾级而上,松阴路转,便来到了弘一法师纪念馆。馆内游客寥寥,当我站到法师雕像面前,站在他法眼的凝视中,背脊立马激起一阵凉意,向四处漾开来,很快又激起新的一阵凉意。不想动弹,就在雕像与播放介绍法师生平的大屏面前静静伫立,感受内心的战栗。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因为是印象中鲜有的体验。这体验的产生,并非因为这尊手握书卷、微带笑意的雕像,而是因为雕像背后的一些内容。乱世里,一个人从风情万种、一度走马章台的风流公子,在经历一系列欢喜伤悲后,成为佛门高僧,云游四海、翩然似鹤。且不论其人格魅力与纵横才情,就说春风秋气般丰富多姿的性情背后,蕴含何等巨大的张力。这种张力,促使他选择了世人难以理解的一条道路去走吗?或许不该用“张力”一词,总有一些东西,我没有能力将它们表述。往往,所说所写,很难就是自己真正想表达的。
拜谒弘一法师舍利塔时,想起他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当年,法师决然出家,与之相识相爱十多年的妻子委实不舍,心中也有疑惑。她找过来,好像就为了追问一句何为爱。他的回答是:爱,就是慈悲。就这样一句话,就“爱”一个字,足以让人渴望一生、参悟一生、修习一生。对于爱,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每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境遇下对爱的领悟会有所改变。庸碌的、没有被爱过的那些,也许一生对爱无解。我坐在幽寂林泉前,所见唯有山、水、漫山的参天古木和青青翠竹,石阶生苔上人衣。我想起你再三说过的话来——心就是心,爱就是爱,若将爱与世俗混为一谈,爱就会变得模糊不清。纯粹的爱,世俗中难以遇见,你将始终从艺术角度看待爱。而慈悲,总是源于深刻的懂。很多东西,本无标准答案,一旦试图下定义,也就给它划了限定。佛说,一说即错,原来是因为世上很多东西,一经开口,一用语言,就注定落入言筌。一切词汇,只是拿来借用而已。我们无法像迦叶尊者那样心领神会,拈花一笑,良好的心境忽明忽灭;我们该如何天长地久地静下去,爱下去?
世人对弘一法师的误解,也正是对爱的不解。他看破尘世的镜花水月,而后放下一切,包括名利成就,包括随他来到中国的日籍妻子。世人说他狠心绝情,实是世人无法像他那样勇敢,吞下情念的苦酒,去追求趋于永恒的艰难历程。又想起,法师某日随友出游,上雁荡山,二人并立岩巅,天风浩然,友人发现他眼中变化微茫、若有所思,于是表示关切。法师坦诚相告,自己的确心有所思,他所思为人间事、家中事。谁说出家人必定疏冷无情,心如止水,不起一丝波澜?有所思,便会有所念。假若一个人真做到无思无念、了无挂碍,大概算得上逍遥自在罢。可是,作逍遥游的庄周,不也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吗?弘一法师平日多梦,苏东坡更是记下诸多似幻若真的梦境。忘情,有忘情的淡然和轻松;多情,有多情的色彩和疼痛。法师的有所思,乃是多情之佛心。
每去到一块地方,就想去往这块地方的山水之间。去山中古寺,倒不是为烧香,向来不信这个那个,也就从不求神拜佛。可是,当我踏进虎跑公园内的观音殿,站到观音像面前,不禁双手合十,内心生起敬仰。其实我知道,佛不在眼前,眼前的佛像只是相,佛在心中。正如你说过,心中有佛,宁静就有着。爱也是如此,心中有爱,温暖就有着。山一程、水一程,爱就像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愿意这样去信仰一份信仰。此刻我坐在仰止亭下,法师的雕像曲肱支颐,低眉卧听泉水淙淙,虎梦听泉的传说也写在那里。心中杂思纷纷,犹如林中落叶,无风亦自落。又像暴雨过后的潭水,渐渐沉淀,渐渐澄明。下山时,天色忽然暗下来,雨点落下来,窸窸窣窣,让人想起乡村夜雨敲打屋瓦的声响。也不必急于打伞,山径树荫就是一把撑开在那里的大伞。夏花、竹林、泉水声、雨声、踱步趋近的鸟、亭中栏杆上爬行的毛毛虫,万物皆可作为陪伴,如果心无挂碍与恐惧,就像仰止亭上的楹联:行云流水怀高士,明月清风忆故人。
有人推小推车来到山麓,用塑料大瓶在泉水出口处接水,灌回去煮茶。虎跑泉,与龙井茶叶并称为“西湖双绝”。我也凑上前掬一口泉水尝了尝,清冽甘凉。苏轼在杭州做官时,游历虎跑泉,写下“虎移泉眼趁行脚,龙作浪花供抚掌。至今游人灌濯罢,卧听空阶环玦响。”“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道人不惜阶前水,借与匏尊自在尝。”千古风流人物,都抵不过人生如梦,而诗情像那一脉泉水,从前、现在,涓流不息。一个地方的风景,在于它的意境。意境又源于人心自身的意蕴。来这里,并非为了看山水草木,而是想感受诗文中留存下来的意境。饮过的泉水,也是古人汲取过的泉水;走过的山路,也是古人来来去去的山路。
在山上的时候,看见一人拖着竹制的大扫把在舍利塔前扫不完地扫着,其实也没什么需要扫的。想问问他,整日在这样的环境中,整日打扫落叶,心中可有烦忧。话一出口,却成“这片竹林有多少年了?”他说:“很多年了,原来就在这里。”
哦,原来,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