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钟声悠悠(散文)

□陈剑辉

退休后,我有了大把自由支配的时间,静下心来写点儿东西的奢望渐渐成了现实。明明白天也有空,我却偏偏喜欢在灯下“爬格子”。大概是入夜后,周遭的暗黑扎起了一道“篱笆”,圈住了“平原走马”的思绪吧。

夜阑安谧,能够打断我思路的只有远处钟楼的钟声。我每每听到的,几乎都是午夜的十二响钟声。是此刻的钟声更响?还是周边更安静?唯一的解释是因为“相处”久了,我和这座大钟有了“约定”,彼此间的“对话”总在万籁俱寂的子夜。

从记事起,这钟声我听了60多年;打第一记钟声响起,这座钟断断续续敲了110年。

我的出生地冯旗杆巷在钟楼西南侧。半个世纪前,国内连自行车都还是稀罕物,就更别提汽车的噪声了,老南通城要比现在安静得多,我在旧居中听到的钟声,也比现在更加清晰。

记得在通中念高中时,每到上午最后一节课,一听到十一响钟声,我就会不时侧脸看看地上移动的日影,只要与我画的记号线重合,立马就合上书本,准备下课。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大家肚子里的油水本来就不足,更何况我们都处在长身体阶段,哪个男伢儿到了饭点不是“饿急吼吼”的?

童年记忆里的钟声总是伴着各种情节,深深印刻在我心里。

早上五点一过,外婆会拎着篮子奔菜场去。计划经济时期,蔬菜都是由郊区蔬菜队提供的,每天清晨六点左右由菜农送到指定菜场。能否买到最新鲜、质量最好的蔬菜,就得看谁起得更早、谁能排在队伍的前面。

逢年过节,购买蔬菜是限量的。为了多买些菜,外婆会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跌跌跄跄地跟着她去排队。那些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隆冬时节的濠河年年结冰。凌晨昏暗的路灯下,我在人群中打着呵欠,两只长满冻疮的小手揣在袖筒里,不时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这大概也算是我对人生艰辛的最初体验吧。

晨钟敲响的是当年的生活节奏,而晚钟演绎的又是另一段情节。

那个年代没有夜生活,城里人的生活节奏只是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稍稍推迟一些。晚上八点的钟声敲响时,我总是捧着一本《三侠五义》《彭公案》之类的“禁书”贪婪地读着,外婆看见了就会说两句:“躺在床上看书,眼睛要近视的呀。”到了八点半,耳边响起了通棉二厂锅炉间汽笛的鸣叫,那是提醒周边上夜班的工人做好换班准备。此时我才会在外婆“不早了,明天早上还要上学”的再次催促声中将书搁到枕边。

四季的钟声各具特色,但印象最深的还要数夏冬两季夜晚的钟声。

那时还没有电风扇,盛夏时节的晚饭后,老街小巷里的人家大多做着同样三件事:打开房间临街巷的后窗通风;搬出竹榻、门板、躺椅乘凉;拎几桶井水浇在天井里降温。此刻院内、街边、巷口,甚至桥头,到处都是乘凉的人。“夏夜钟声协奏曲”也在此时拉开了帷幕。通常要到晚上八点半过后,小巷才渐渐安静下来,蟋蟀的鸣唱成了主旋律。

而那时我一直在期盼着九点的钟声,因为钟声敲响后不久,一声熟悉的叫卖就会由远及近传遍整条冯旗杆巷。

“五香——茶叶蛋”,这是一位长者悠扬的嗓音,空灵、深邃、磁性,甚至还带有丝丝禅意。听到叫卖声,外婆经常会掏出五分钱,让我买个茶叶蛋,她自己是从来都不舍得吃的。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看清这位老人的面孔,只有那悠长的叫卖声,一直回荡在我心中。

那时,父母亲忙于“抓革命、促生产”,姐姐、哥哥又都去当兵了,家中常常只有我与外婆两个人。腊月里夜晚的钟声,以及灯下外婆的背影,一直定格在我心里。

入夜后气温骤降,我早早钻进被窝。西北风猛烈地刮过屋顶,发出动物般的阵阵“尖叫”;砖的缝隙处不时掉下土屑,落在帐顶铺开的报纸上“沙沙”作响;钟声在大风中忽轻忽重、时近时远、悠扬飘荡。此刻的屋内却静得出奇,外婆正坐在灯下一针针地纳鞋底——她要赶在春节前为父母亲和我每人做一双新棉鞋。风声、钟声、土屑的洒落声,尤其是外婆拉鞋绳线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咝咝”声,汇成了美妙的催眠曲,躺在床上看书的我,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几十年过去了,如今我的外孙也已经到了我当年的年纪。我想,他现在听到钟声的感受与我当年肯定是不一样的。或许,在当下这个喧嚣的世界中,他根本就听不到钟声。

世界正处在百年未遇的大变局中,不变的是那钟楼悠悠的钟声。无论你听还是不听,这钟声已经敲响了一个多世纪。正所谓故人今人若流水,共听钟声各不同。

2024-07-1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78964.html 1 3 钟声悠悠(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