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落花都上燕巢泥

□江徐

七月了,和去年一样,对面天台上的鬼百合又开了,它们让我更加愿意相信,冥冥之中自有相会的奇缘。

忘了去年还是前年,有一天我忽然注意到,对面楼顶天台上开出二三朵花,定睛细看,那橙红色的花卉,不是别的,竟然是卷丹!也叫虎皮百合,但我更喜欢称之为鬼百合。所谓鬼,即非鬼,是名鬼。任何一件事物,究竟让人感到恐怖还是觉得蕴含性灵,全赖于我们自己的心念。遥望那几朵鬼百合,犹如他乡遇故人,寂寂流年里一些旧事的影像再次在脑海中上映——

乡下,老屋,东窗下,夏花二三朵,重重地垂在枝头。这种花一朵一朵次第开放,也有两三朵一起开的,它们似乎也明白,如此能让花期维持得久一些。大人提醒过我,花粉碰到衣服上洗不掉,我每次经过都会分外小心,也因此分外在意地瞄它两眼。橙红的卷曲的花瓣,花瓣上面黑色的斑纹、长长的花蕊,全都被端详于幼童眼中。那时还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对此,也没有求知的念头。人在长大后获得各种知识,了解到事事物物,可是懂得越多,注意力就越会从对事物本身的感受当中转移开去。所谓返璞归真,是让自己断舍掉不属于生命本来的附属物。过多的理论、过分的观点,让人无法与生命素面相见。

我记得那株鬼百合旁边还有一丛菖蒲。我也分明记得,在一个春日上午,屋里屋外皆是静默无声,潋滟的春光流淌,如水的光阴起伏的波纹仿佛肉眼可见。我站在门外,看见一条蛇盘卧在菖蒲和鬼百合一旁,分明离得不算近,但我看见它绿豆似的黑眼珠。那一刻我俩谁都没有落荒而逃,也没有相互干扰,只是静静地。前几年清明时节,村里集体迁坟,拔草、铲泥、放倒墓碑,待要将装着母亲骨灰的坛子取出时,忽见一条红色花斑的蛇偎在坛子边上,我又看到了绿豆似的小黑眼睛。而它,似乎感应到我内心的恐惧,没有多做流连,便从洞穴游走隐掉了。那么大一块墓地、那么多迁坟的乡邻,为什么偏偏母亲坟头出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呢?家人后来为了安慰我,说这是吉兆。我想着这就像易经里的卦象,没有好坏吉凶之分,但是冥冥之中,物理现象背后有性灵的际会。我甚至为这种难得的奇遇感到幸运。

前几年才从舅舅那里得知,老家那些花花草草,窗前的鬼百合、菖蒲,屋后的凤仙花,都是我母亲生前种的。外婆体弱多病,经常去到上海静养,那时外公在上海工作。作为长女,母亲要操持家务,荷锄下地,还要照顾弟弟妹妹的生活和学习,却仍有栽花莳草的闲情。那些红花绿草让我一次次怀想,母亲,她有着怎样坚毅而柔软的心灵。等我知道那些花儿是由母亲所种时,它们早已不在,早已在老屋重建的那一年被铲除了。

前十年,后十年,俯仰流年二十春。最初,我对它们的被铲除深感遗憾,觉得无法弥补。它们由母亲亲手所植,一旦没了,就永远没了,世间再多的鬼百合,都不是那一株。为此一度后知后觉地后悔着,早知是如此,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别人铲除的。其实又何必?花草树木,桑田沧海,城市高楼,一切看得见的有形之物终将消逝,也可以想得乐观一点——按照能量守恒定律,所谓的消失,并非消失;所谓的生死,也无所谓生死。生生死死,都是形态的转变。庄子早就将生命形态的轮回变迁归为一个“化”字。在消逝之前、变迁之间,无论何处的鬼百合,都带来不可言说的亲切感觉,都无妨视之为生命意味深长的恩赐。

南泉禅师与人说禅,指着庭中花云: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第一次看见对面天台上那二三朵鬼百合,便是似曾相识,便是如梦相似。惊讶之余,我不禁对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缘分暗自遐想:如若我不是住在这个小区,或者住在这个小区而不在这一栋楼,又或者住在这一栋楼,而不在这一单元这一层的这一间房屋,也就不会看到对面天台上的花。进一步说,如若对面那户人家无心种花,或者有心种花而没有种在天台上,又或者有心种花,也种在了天台,种的却是别的什么花,那么,对面窗内的我,都将不会生发“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的奇妙体悟。鬼百合这种花卉,一向很少遇见。偏偏,我正好在这里,它也在这里,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开在对面,而且不是其他任何一种花,恰恰是我小时候看熟了的鬼百合!良会的奇缘让我觉得,那二三棵鬼百合,虽然长在对面人家的地盘,却仿佛着实为我所种。方丈大小的天台,偏安一隅的角落,那几朵无人爱赏的红花,好像分明为我所开。于人,于花,不都是良会的奇缘么?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去年如此,今年如斯,倘若明年依然看到对面天台风吹花开,我将依然会在心中惊叹于生命的意志与因缘的不可思议。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有一节讲到生活里的偶然性。特蕾莎偶然离家出走,偶然来到布拉格,还有很多其他偶然,偶然的命运之鸟一齐飞落她的肩头。而花花公子托马斯偶然来到她打工的酒吧,偶然喊她结账,还有其他一系列微不足道又难以置信的偶然,促成他俩难以忘怀的爱情。昆德拉认为,如果一件事取决于一系列的偶然,正可以说明它的非同寻常而且意味深长。就像书中男女的相遇,也像对面露台的花开,都是很多个偶然环环相扣而成因缘,任何一环断开,人与人、人与物都无法遇见。“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飞鸿雪泥,偶然留迹。人这一生经历的出入进退,源于无意之间的起心动念。倒是偶然的巧遇和重逢,却如冥冥之力早有注定。

最近读宋词,读到周邦彦的两句:“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由此想起年少时的夏天,木门木窗的老屋,常常见到燕子从洞开的窗户飞进飞出,衔泥筑巢,呢喃啁啾。有时我躺在靠墙的木板床上翻小人书,也会看到燕子归来,飞到窠边,窠边露出几张嗷嗷待哺的黄嘴。那借梁而结的安逸的燕巢,不知残留着哪几朵落花前世的暗香。

2024-07-25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79816.html 1 3 落花都上燕巢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