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墅
作曲家兼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曾说自己是三重意义上的无家可归者:“在奥地利人中是波希米亚人(今捷克境内),在德国人中是奥地利人,在所有人中是犹太人。”当全世界的反犹浪潮席卷而来时,马勒人生的天平彻底失去平衡。1907年,他失去了维也纳宫廷歌剧院院长及首席指挥的职务,不久之后,不满五岁的爱女不幸夭折,自己更罹患上严重的病症,人生的残酷在他五十岁将至之时,排山倒海般出现在面前。
恰在此时,他邂逅了距他千年的中国唐诗,其中最主要的一位是诗仙李白。可以想象,一首《悲歌行》在他读到的第一眼,是如何跨越了千山万水、千载百年,重重撞击在他那饱受创伤的心灵上。虽然《悲歌行》已经由德国诗人汉斯·贝特格进行了德语改写,但那份“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百年富贵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的对生命短暂、生死悲凉的悲叹,深深贴合了他彼时的心境。
如此,马勒的第九交响曲《大地之歌》诞生了。交响曲共分六个乐章,其中有三个乐章的灵感借用了李白的诗,分别是《悲歌行》《采莲曲》《春日醉起言志》。乐曲悲怆与礼赞交缠,失落与回忆共生。在多种乐器和多种调性的交相轮替中,仿佛能看到一个白衣剑客、诗客抑或歌客:青春年少时“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郁郁不得志时“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悲愁凋零时“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踌躇空断肠”。他们是李白,他们也是马勒。相似的人生如寄,相同的人间惆怅,以不同的形式,遥相呼应。
如果说马勒与李白的亲缘是源于类似的个人命运,那么卡夫卡与马勒的灵魂相通则包含着同时代的对望和启迪。
马勒生于1860年,卡夫卡生于1883年。卡夫卡8岁时,马勒已在汉堡歌剧院担任院长。1891至1896年马勒担任院长的这6年,很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幸福欣悦的时光,因为其中1893年到1896年的暑期,他都在斯泰因巴赫风光绮丽的阿特湖湖区生活并创作。对此,卡夫卡在1922年7月因为睡眠问题而写给朋友威尔希的信件中,充满奇特和复杂的况味:“我想到马勒,我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关他夏天生活方式的描述。那时他的身体极好,睡眠极佳,每天五点半起床,然后沉浸于大自然,跑到林中那间‘写作小屋’(早餐早已备下),藏身其中,一直工作到下午一点。树木,在锯木厂会制造噪音,在马勒屋外却围拢成墙,无声地对抗着噪音。”(《卡夫卡书信集》)
卡夫卡几乎一辈子失眠,1922年的7月,卡夫卡因身体欠佳从保险机构提前病退,跟妹妹一家住在波希米亚南部卢日尼采河河畔的普拉纳。这座城市是当时捷克的疗养胜地,然而森林中锯木厂的噪音却使卡夫卡无法工作,无法睡眠。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失眠困扰下,马勒这段创作与生活秩序都平稳美好的时光,仿佛成为卡夫卡抵抗噪音与失眠的力量。
卡夫卡对音乐与文学的关系曾经有一段谈话:“音乐产生了全新的、更精致、更复杂,因而也更危险的刺激。诗歌的目的则是清除刺激引发的混乱,将其升华、提纯到意识中去,从而使之人性化。音乐是感性生活的复制,文学驯服它,将其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卡夫卡谈话录》)
这段话中的“音乐”也许与马勒的系列交响曲并无关系,但马勒的交响曲中确实充满着异常强烈的凄厉、绝望、分裂和混乱,到达了能撕裂听众神经的地步。这其实都体现出音乐的感性特征,哪怕是痛苦和死亡也极致浪漫。然而,马勒的音乐除了表达出人在世界上无家可归、人逃不开死亡的个体浪漫主义古典悲剧主题,它还将人因为被时代裹挟而最终无能为力和必将隐于尘烟的理性的现代悲剧主题引发出来。如此庞杂交错的内容集中在一支交响曲里呈现,必然会令人陷入分裂和癫狂,因为音乐终究是感性和局限的,如一张弓、一根弦,拉得太满必然崩溃。所以这样的音乐在当年无人聆听甚至被拒绝演奏。
而卡夫卡则“用真正的文学作品的方式”驯服了音乐。作为个体的人,原罪、原生家庭、忧郁犹疑、身份处境,甚至身体的弱不禁风等等词汇几乎都是卡夫卡的标签。然而,作为文学的卡夫卡,他却没有沿袭感性和抒情的柔弱传统,也没有在新旧世纪交替时只单单流露出伤感,而代之以写了好多“内容离奇、可怕而精彩的小说”(黑塞语)。
卡夫卡开创了一种文学的新的表达方式,今天被称作“现代主义文学”,他的内核显现出像马勒的音乐一样的现实意义,黑塞反复强调卡夫卡的小说是一个“虚假的真实”。换言之,马勒音乐中现代悲剧主题都被卡夫卡以一种文学的、独创的方式进行了更为惊艳、更为震撼,又更能令人接受的提纯和升华。从这一点上讲,马勒与卡夫卡是心有灵犀的,同时他们都共同成为伟大的先驱。马勒使交响乐在承继贝多芬的基础上,宣判了英雄的末路和西方的没落,这是理性而精准的现代预言,桂冠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称“马勒是这个世界的音乐先知”。卡夫卡则“兼具富于诗意的预言者和信仰者的特质,其预言的表现是隐藏激情,取而代之的是怀疑;同时,又喜欢遁入私人和隐秘的事物,也就是小市民的事物当中,然而,其悲剧性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弱”(黑塞语)。
从李白到马勒,再从马勒到卡夫卡,从诗歌到音乐,再从音乐到文学,“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人类灵魂的相知相惜,人类文化的领悟沿革,就这样跨越时空,永恒闪耀在人类文明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