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紫琅茶座

有女同车

□江徐

那天,我没抢到硬卧,就只能乘硬座,并默默祈祷:但愿是靠窗的座位。拿着票对号寻座——不靠窗,临过道,心里为之一暗。坐定,火车还没开,窗外也没有可看的风景,眼前四方桌上堆满橘子、香梨、葵花籽、龙眼、去皮截段的甘蔗之类乱七八糟的零食,窗沿还有一罐八宝粥、一只淡绿色保温杯。它们的吃货主人呢?对陌生人的猜想,在一定程度上驱散了内心的离愁和偶尔冒出来的对生活的意兴阑珊。

火车启动了。窗外,对面那列火车向反方向行驶而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久久未见桌上那堆水果的主人。莫非,下车时急兜兜没来得及收拾?没有人来,一直没有人来。于是我从过道移去靠窗的座位。不算多,左前方,中年女人躺着睡觉,一人霸占俩座位。她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看起来像爷孙,各看各的手机,各塞一只耳机。侧面,男的、女的、老的、中学生模样的,人人戴口罩,人人低头看手机。火车载着一座座孤岛前行在夜色中,空气里漂浮着轻微的喧杂、空洞的沉默。每隔一段时间,乘务员就会什么也不为似的走过一趟。

火车靠站,有乘客上来。“不好意思,这是我老乡的座位……”那个躺睡的女人终于爬起身,有气无力地走过来,落座,往桌边一趴——哦,桌上这些都是她的。她解开塑料袋,拈起甘蔗嚼着,非常悠缓。她的目光飘在半米之外的虚空之中,像是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不在看;像是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在想。她,一粒脱离思想的尘埃。倒是让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吃甘蔗,站在三门橱前,贴着大镜子观察自己咀嚼甘蔗的样子。乳白色的汁水蕴含于口腔,舍不得下咽,小心着不让它们从嘴角流出……就这样嚼着、看着,莫名喜悦。对于食物,回想起的往往不是食物本身的色香味,而是背后的一些东西。

甘蔗嚼过,她又嗑起瓜子,嗑了一通瓜子,继续躺下,打开手机看电视,看的是《薛平贵与王宝钏》。故事刚刚开始,王府比武招亲,王宝钏把绣球抛给了薛平贵,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叫花子。“你跟父亲脱离关系,跟我吃苦受累?”“我愿意。”身为名门贵胄的大小姐,王宝钏本可享有养尊处优的婚姻生活,但她舍掉这些,放弃凤冠霞帔,还和父亲恩断义绝,只为一句“我愿意”。爱,就是我愿意,也无须考虑值不值得。薛平贵辜负了王宝钏,让她独守寒窑十多年,让一个女人最美的阶段在等待与孤寒中虚度。而她,始终是那句“我愿意”。执念之梦,一做就是一生。这份痴情,总是要被鄙薄的。

一个怎么看都平常的中年妇女,喜欢看此类故事,或许因为,这种“虚假”正好对应她,又或许弥补了她生活的某种缺失?安静的车厢内,她将手机音量开得很大。但她并不在意,自顾自躺在那里,头靠过道,脚跷上窗玻璃,一只脚套了袜子,另一只没套,看起来很滑稽。火车行驶在深夜。窗外,昏暗的原野、凄清的灯火、轮廓可辨的山丘,一棵白玉兰一闪,一碗一碗的大花朵。那双脚始终跷在窗玻璃上。深夜的车厢里,只有王宝钏温柔的话音,她和她身边的人在讲话。我靠窗沿枯坐,望向窗外,像静静仰面躺在河上那样随波逐流地想着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睡意犹如河水,轻轻将我托起。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荒野里虞美人正当怒放。而此次,飘飘忽忽,似睡似醒。

天色渐亮,白日黑夜之间没有临界线。对面的女人爬起身,夜以继日地看手机。她的手机壳上贴满亮晶晶的玩意儿,倒也符合她的整体风格。这会儿她在看抖音,生活小窍门、情感鸡汤、滥俗的情歌对唱……每刷一个,她都要重复看两遍,甚至看三四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领会一些什么。

手机响起,起初猜想是她丈夫,或者儿子。“吃早饭没有?我去过车站了,但是没有车子。”对方的声音有点慵懒,像是刚睡醒。她对此表示怀疑,男的就说,“你要不信,可以去问啊,去问我那里的人。”彼此沉默了一阵,男人先开口:“想你,咋办?”“乖乖在家待着。”她语调很平淡。“想你咋办?”男的追问。“你飞过来。”“你飞过来。”“你会飞,我又不会飞。”

人在旅途,有这样一种好处,能够让自己与日常琐碎脱离开来,像短暂的出走、透透气的逃离。她看起来是快做奶奶的人了,与一个不共饮食的人,说一些简单又百无聊赖的俏皮话,机缘巧合发生一些亲密接触,都是对日常的逃逸。她不会像王宝钏那样,为一个人、一段情、一份信仰屏蔽路上的风景。他想看她,点了视频通话,被她按掉。他再三坚持,她也就接通了。“干吗挂掉,不想看我啊?”她把手机放在桌上,脸庞近距离直对手机,不做声。“你看起来心情不好?”他问。“没有啊。”“你想啥?”他又问。“啥都没想。”“想哭啊?想……”他这么问的时候,已经不在意对方回应了。她也始终不做声。用语音又闲扯了一阵,不涉及彼此日常,再沉默一阵,照旧男的先开口:“你有时间了就过来,我有时间就去你那里……”末了,他让她“放心”。她全程都开免提,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私情被旁人听了去,反正彼此都是陌生人,下了车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并非我喜欢窃听别人的隐私,实在是耳朵做不到非礼勿听。又过了一阵,电话响了,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一次,她语调非常欢快,让电话那头的人来车站接自己。

她挺胖,鼻梁和脸颊上长了些雀斑,包裹着的黑色皮毛大衣非常粗糙,左手一只银手镯、右手一只银手镯,都银光闪闪,金耳坠让我想起家里菜橱抽屉上的铜色拉环。当她抬起头,透窗望向远方,那双眼睛含着莫名的笑意,始终含着笑意的样子确乎有点动人,给人感觉是——她这个人,有点邋遢,比较懒散,不怎么发脾气,对生活中的事情都不太有心思去做。

车窗外,阳光又敞亮了些,山、水、树木、村庄、田野、水牛、一块一块的油菜田、桥梁、桥上的汽车,一切就那么存在着,变迁着。

2024-08-06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80963.html 1 3 有女同车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