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通过描述炸牡蛎，个人与炸牡蛎的关系以及距离感就得以体现，说到底，描述炸牡蛎，也就是在描述自己。

村上春树在书中写过这样一件趣事：读者发邮件向他请教如何在求职考试中完成四页纸的自我介绍？他认为这有点困难，而且没有意义。如果非要做这件事，不妨试着描述炸牡蛎。通过描述炸牡蛎，个人与炸牡蛎的关系以及距离感就得以体现，说到底，描述炸牡蛎，也就是在描述自己。他还不乏幽默地提醒对方，不必非得描述炸牡蛎，描述炸肉饼、炸虾丸，乃至丰田卡罗拉汽车、青山大街、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都是可以的，根据个人喜好啦。

想起这份“炸牡蛎理论”时，我正站在灶台前煎文蛤饼呢。第一次干这种活，带着几分新鲜劲，也试图通过描述煎文蛤饼来描述自己。聪明如你，读完以下文字，兴许就了解了一部分的我。

起锅，倒油，油热，用汤勺舀上事先准备好的面糊糊往热油里一滋。一勺糊，一块饼，四块一批。不能忘了撒葱花，我觉得用剪刀剪葱花比较顺手，那就用剪刀好了——没人规定必须用菜刀切葱吧？如果家人站在旁边指导，必然要指出这里不对、那样不行，还少不了一句——怎么能用剪刀剪葱花呢。失败乃成功之母，经验便是成功之父。我很高兴看到自己手下诞生几块不像样的文蛤饼。“有各式各样的生活，有各式各样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萧红真是了不起，能够在程式与主流化的创作氛围下说出这样的话，写出《呼兰河传》这样的小说。人也萧红，文也萧红。

凡事都讲究火候，煎文蛤饼也不例外。火太大，油太烫，饼就会焦。这是常识，可操作起来你未必就能拿捏得当。《随园食单》中有一辑须知单，其中一条是火候须知。“熟物之法，最重火候”，什么食材该用什么火、文武火在时间秩序中如何调配，袁枚一一道来，最后还将处世之道融于掌勺之法：“儒家以无过、不及为中。司厨者，能知火候而谨伺之，则几于道矣。”在这本书里，袁枚没有提到煎文蛤饼该怎么用火，反正我在自己实践的基础上调用最小火，慢慢煎着。一朵小小的蓝莲花，掬在黑色苍穹下，微风拂过，花瓣一漾。我站在花前，静静守候。三分油，孵四块饼，“突滋突滋”，想起陆放翁的一句诗：“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蕴藉人。”心里蓄着萦回水，也想着蕴藉人，煎文蛤饼的过程中期待一个人的消息。确切说，是期待消息营造的心境和感觉。饼，慢慢地煎；心，悠悠地熬。小小的蓝色火苗、小小的浅紫的忧郁，橙红的怨嗔、银灰的闲愁，也没忘记观照己心。事情让人烦恼，观照心境却有兴味。比如牙疼时，启动强力意志，观照牙痛时候的感觉。尽量丝丝入扣地观照的不是牙痛本身，而是牙痛这件事引起的感受，一经观照，感受就与你脱离。

对情感的依赖、索取、不得满足而产生的忧郁，多么可笑，却依然像贪恋糖果的孩子，要不到，就差躺地上撒泼打滚求抱抱。自小到大从不向亲人索取拥抱，肌肤的接触似乎也会带来不自在的感觉。“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三十多，有时候又像十三。”读张爱玲的《小团圆》，当即被这一语言的闪电击中。小说中的她，只在特定时期、特定的某个人面前做回小孩，任情欲宣泄，以至于像逢场作戏。无法看透别人生活的真相和全部内容，却始终坚信，花好月圆之后亦有阴影阴霾。

需要不断提醒内心的小孩，请学会尊重别人的自由和自己的情感。任何时候，不要忘记站到对方立场想事情，这样做，不只是为了理解、包容别人，更是为了让自己从情绪的泥淖中拔脱。

“叮咚”，有消息！却不是来自期待之人。瞬间跌宕的失落，如缕不绝的厌烦。一边煎饼，一边在手机上处理琐事，因为心不在焉，煎饼简直变得焦头烂额。更严重的问题是，因为心猿意马，瞬间丧失掉了煎饼的乐趣。

因为被自己搞砸的煎饼，更因为心的不自在，我感到心烦意乱了。为什么要对他人产生期待？为什么不能摆脱情感依赖和对他人的期待？就像冬天冲澡时，花洒里的水还没有变凉前就结束洗澡才算明智之举。事实上呢，大多数人沉迷于热水的舒坦，贪恋下一秒、再下一秒依然是热水，一直拖延到热水开始变凉？乐趣来自专注，拒绝诱惑、屏蔽杂音，为什么总是很困难？之所以感到困难，似乎因为缺乏强大的意愿。不是能不能够，而是愿不愿意的区别。

有些事，其实不需要特意学习的，只需思路打开，自然而然，也是天然就知道一步步应该怎么去做。他山之石，多属技巧。譬如煎文蛤饼这种事，也不需要去学的，因为这根本就是天然能够了然于心的事嘛。难道不是吗？起初两批文蛤饼油放多了，发枯，咬起来蓬松，但没有记忆中文蛤饼的那种味道。小时候，每到七月半，烧经祭祖，桌上总有文蛤饼。被评为天下第一鲜的文蛤，可以用来炒鸡蛋、炒莴笋、汆入冬瓜汤，都非常鲜美。最鲜的，还是做成饼，文蛤的海鲜味被压实在面饼中，咬一口，喷喷香。

灵感闪现之际，我将一块煎熟的文蛤饼从油里捞上来，用铲刀背面将它压在锅壁，将油滗出，煎饼也由圆凸形改为扁平状，口感因此变得紧实。出乎意料的是，咬上一口，记忆中文蛤饼的味道出来了，虽然程度还差了一点。实在没想到改变食物的形状，味道、口味，也会随之改变。但事实就是如此。电影《刺猬的优雅》中，中年寡居的看门人荷妮和小女孩帕罗玛品尝黑巧克力，她突发奇想改变咀嚼方式，巧克力就像改变了一种味道呢。

有一些事情，兴致勃勃地开篇，还没完成，会忽然意兴阑珊起来，然后只想尽快做完它，就像尽快完成别人布置的任务。印象中，没有哪一部电视剧接近尾声时不是仓促收场的。迄今为止，很少有电视剧看到剧终时，能够留下余音袅袅、意犹未尽的兴味。

当最后一只文蛤饼出锅，我悟出重要的一点，说起来其实是老生常谈：煎文蛤饼，要有耐力，要有腰力。另外，不管有事没事、有消息还是没消息，始终要让自己保持住一份“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心境。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