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

陆游《跋王右丞集》中有句话读来兴味悠长：“余年十七八时，读摩诘诗最熟，后遂置之者几六十年。今年七十七，永昼无事，再取读之，如见旧师友，恨间阔之久也。”对我来说，王维（字摩诘）也是唐代诗人中特别喜爱的一位，很早就通读了其全部诗作。兴之所至，又搜罗千余年来关于他的各种诗评细细揣摩，颇有心得。

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中提到朱熹平生非常欣赏王维的《漆园》诗：“古人非傲吏，自阙经世务。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以为“有萧散之趣”，觉得自己的才华远不及王维，无论如何写不出意境如此高远的诗来。他兴致勃勃地把这首诗推荐给其他人，可是能真正领悟的却很少。其实朱熹透过该诗所激赏的，是王摩诘的一种生活态度。诗中借庄子拒绝接受楚王聘他为相而甘愿做“漆园吏”这样一个“微官”，以隐逸恬淡为乐的典故，表达了以“婆娑数株树”为寄托的精神追求。

宋代蔡绦《西清诗话》云：“王摩诘诗浑厚闲雅，覆盖古今，但如久隐山林之人，徒成旷淡也。”契合这一评论的典型之作便是《渭川田家》：“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既有精雕细琢的刻画，又有令人魂牵梦萦的意境。诗眼是一个“归”字，王维厌倦官场险恶，从眼前农夫、牧童、牛羊的归来，很自然地联想到《诗经·邶风》中的“式微，式微，胡不归？”全诗白描手法的运用深得陶渊明精髓，笼罩全诗的基调也酷似《归去来兮辞》，难怪宋代陈师道《后山诗话》盛赞王维诗“学于陶，得其自在”。

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认为，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中“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两句清逸绝伦，“追逼陶谢，辋川别墅图画摹传至今”。意谓王摩诘诗用笔清淡自然，其风格直追陶渊明、谢灵运，而细细玩味，又深感比陶诗更精致，比谢诗更有意境，“使人有飘然独往之兴”。正如宋代苏东坡所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读史方舆纪要》“种族避讳”趣话

清初地理学家顾祖禹最初撰写《读史方舆纪要》时，满族统治者建立的清政府尚未兴起“文字狱”，书中表述都是直言不讳。不久随着“文字狱”的迅速兴起，迫使顾祖禹为避祸计采取紧急措施，对书中涉及少数民族称谓的诸如“胡”“虏”“夷”“狄”等习用字眼作“种族避讳”处理。

这种避讳的一般做法是，将书中涉及种族蔑称的字词涂成墨点，或改用同音、近音字替换。如《陕西一·大河》“虏晋军以归”改作“获晋军以归”；《陕西六·义渠城》“虏其王”改作“卤其王”；《陕西十一·沙湃口》“平虏所”改作“平罗所”；《陕西一》“诸夷之境”改作“诸裔之境”；《陕西二·昆明池》“西南夷”改作“西南彝”，而以改作“彝”字最为常见；《陕西十·黑山》“杀胡山”改作“杀狐山”；《陕西一·州域》“戎狄”改作“戎翟”……

顾祖禹为做这项“种族避讳”工作，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但由于全书长达三百多万字，涂改时往往顾此失彼，还是难免遗漏。经过这样“种族避讳”处理的版本，无疑会给读者阅读造成不小的障碍，有鉴于此，2005年中华书局新版修订整理该书时，为使全书体例规范统一，又把那些经避讳处理的字词全部恢复原样，如此，更加便利于阅读。

《牡丹亭》《红楼梦》逻辑细节比较

读《牡丹亭》第四出《腐叹》，发现一处逻辑细节的表述体现出作者汤显祖缜密的文思，见于腐儒陈最良的一段独白：“小子自幼习儒，十二岁进学，超增补廪。观场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师，考居劣等停廪。”“进学”是指考中秀才，这是当时士子求取功名的第一步；“观场”指参加科考，这里指乡试，三年一次，“一十五次”就是四十五年；“停廪”是指政府停止供给生员的膳食，多长时间呢？亦见于该出：“两年失馆。”可以做个统计，从进学时的十二岁起，加上观场四十五年，再加停廪两年，陈最良的年龄是五十九岁。然后返观书中前文交代的“明年是第六个旬头”，也就是说陈最良明年六十岁，由此推知今年确是五十九岁。

由此联想到不朽名著《红楼梦》，其整体气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无与伦比，但我们也会发现有些细节在逻辑上经不起推敲。特别是有关时间的表述和人物年龄的交代，作者曹雪芹好像有时候不太刻意追求滴水不漏。譬如关于黛玉主仆的年龄，第三回写到“十岁的小丫头”雪雁是“甚小，一团孩气”，此时黛玉大约六七岁，比雪雁还小，但从之后小说的情节发展来看，贾母嫌雪雁太小，另给了个年龄大些的叫“鹦哥”（后改名紫鹃）的丫头，黛玉却一直叫她“妹妹”，这就令人费解了。再如贾蓉的年龄，在书中第二、六、十三回均有涉及。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蓉被首次提及，“今年才十六岁”，脂砚斋的批语立即道出了其中的漏洞:“何隔得两年后便云二十岁耶？前后不合。”我想这是曹雪芹在增删过程中疏于考虑而出的差错，造成了前后矛盾。

当然，在《红楼梦》这样的鸿篇巨制中出现一些逻辑细节上的疑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并不影响审美阅读的整体效果，大可不必去“钻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