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随着期许的产生，最初的温柔终将被销蚀。

走进候车室，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我拐进漂流书屋。这个书屋以前没有，大概是为了响应“书香社会”的政策才漂流出来的。

书屋里的读者寥寥无几，毕竟，一部手机足以打发时间。长桌边上坐了三三两两的男孩子，看起来刚进大学。他们并未看书，而是在电脑上打游戏，脸色神情漠然。架上的书不多，却显得鱼龙混杂，欧洲艺术、农业科普、胡适文集、毛衣编织……让我暗自雀跃的是，中间竟然夹杂着村上春树和王开岭的文学作品。最醒目的位置摆放着一本极其破旧的书籍，书脊部位粘贴着透明胶带。是名为《爱》的爱情小说选，1980年出版，定价1.05元。相比其他装帧精美别致的畅销书，我对这本破旧、朴实、具有年代感、料想无人问津的旧书一见倾心。随手翻开，是宗璞的《红豆》。故事始于大学校园里的一个雪天，主人公上大二，生性如同小鸟。她从练琴房走出来，哼着刚刚弹过的曲调，外面银装素裹，心里充满欢快。在此情景之下，她第一次遇见了他。他也是独自漫步于雪地，“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

看到这里，我有意放慢阅读速度，内心和故事中的人物一起变得兴奋，预感到很美妙的时刻即将来临。书也好，影视作品也罢，每次看到“人生初相遇”的情景，总想着慢些、再慢些，别错过其中每一个细微之处，就像蛋糕摆在面前，应该耐着性子，好好欣赏它，对其美味憧憬想象一番，然后再开始动嘴品尝。蛋糕本身固然吸引人，烘焙时的香气、憧憬的过程却是别有滋味。

说回故事——冬去春来，有一天她照样从琴室出来，在走道再次碰见他。“怎么不弹了？”“弹不会。”这是他俩第一次开口交谈，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看似平平淡淡，其实在此之前，她常常想起那张脸庞、那种神气。而他，下雪那天看到她，虽然表现得视若无睹，心里却做出决定，这辈子要和她在一起。他俩迷失在迎春花柔软的嫩枝间，迷失在荷花清远的微香里，迷失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再后来，有了矛盾、争吵、眼泪，说是爱情，却像打碎的玻璃，一不小心就被割伤。他死心塌地地要和她一起，为此放弃某些机会。而她在一袋面粉都能卖到三百万的年代，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狠心舍弃爱情。八年后，她回到曾经的校园，时过境迁，想起那张清秀脸庞、那份做梦似的神气，心中亦是大雪纷飞。

《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初遇更是让人读了感到意犹未尽。林黛玉在家时，就听说舅母家有个衔玉而生的表兄，顽劣至极，厌恶读书。为此她暗自思忖过：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不见，是不可能的了。两人初初遇见到的那一刻，她觉得面前这位表兄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心里石破天惊，明面上却是波澜不惊，缄默不语。宝玉就不同了，与林妹妹作揖相见，同样惊喜万分，心中想法脱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此处，曹公没有描述林妹妹的心理活动，也用不着明写，内心细腻的读者自会遐想到她在此时此刻比宝玉还要强烈的吃惊、疑惑，还有这份不约而同地莫名感觉带来的莫名悸动。每次翻书，或者看1987年版电视剧《红楼梦》，看到贾宝玉说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那种神情、那一刻闪亮的目光，林妹妹的似蹙非蹙笼烟眉与似喜非喜含情目、隐在眉目背后的心湖涟漪，都让人感到雨霁天晴的欣悦。就好像站在陌生屋檐之下，内心被抚慰的不是故事中人，而是读故事的人。

时光悠悠，牵藤扯蔓地生长，拔藤时节的瓜总没有初夏的爽甜，人间情事同样如此。贾宝玉和林妹妹后来有了别扭、猜疑、试探、狠心决意的话，到最后生死契阔。路越走越远，心结越来越紧，一直走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回首，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间，最美妙、最轻松、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一处，便是那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人来人往，情缘如萍，初次相遇的样子就如秋日枫叶，片片静美，却各有风姿。

电影《大话西游》中，至尊宝与紫霞仙子初遇发生在盘丝洞前，那句“神仙？妖怪？谢谢！”牵起冥冥中的一根红线，打情骂俏、调风弄月，直到紫霞不小心看到至尊宝拔出紫青宝剑，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才是真正的遇见。还有《边城》，翠翠与傩送相遇在端午节的黄昏，她站在岸边等家人，却等来不相识的水手，一个带着嬉笑的善意，另一个因为防备而生误会；一个嗔骂“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另一个故意恐吓说，“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还有张爱玲的微小说《爱》，春日的夜晚，后门桃树下，她遇见住在对门的年轻人。他走过来，轻轻说了句“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他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话。后来，后来的后来，流离，惊险，流年似水，直到老去，她依然回想起那句平淡如水好似什么都没说的问候。而张爱玲自己呢，二十来岁的韶华里，遇见那个能够读懂她的“无赖人”，柔情涓涓滴滴回流心底。她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说什么签订终身、愿岁月静好，仅仅两年，她主动说出分手，从此生死不复往来。

来来往往，初次相遇，彼此之间因为礼貌、矜持或者羞涩，保有一份“疏影横斜水清浅”的温柔。一旦走得太近，近到薰神染骨、蜜里调油，随着期许的产生，最初的温柔终将被销蚀。不仅文学作品，现实中的初遇大多同样美好，新奇、忘我、卑微、柔情似水、无怨无悔、用全部激情趋向炽烈，全都属于初遇。在后来落花流水的岁月里，有几份纯真情爱，不被柴米油盐所淹没？不被贪嗔痴慢疑毁灭？抑或是在各自忙碌中渐行渐远无疾而终？

那种遗失之后才能体悟到的珍贵，是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份在遗憾中恍然明白的喟叹，便如纳兰性德那句“人生若如初相识，何事秋风悲画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