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仲
◎回想在高原见过的马车
尘烟尾随,马鬃甩掉鞭哨的嘶鸣
篷顶的紫云图有过短暂的胭脂色落在车夫腮边
颠簸的莽原,缺角的山峰随手扯过一丈霞光
盖住三分之一的荒凉,做成金色衣裳
草木被低空的云点燃
车马接近风的牙齿
冲向层峦,完成急速的独舞
路边有岩石闻声碎裂
幸好我已退出那个傍晚
只留惊诧,嘴唇干裂,布衣鞋履泥沙倒灌
幸好我已离开那一年,回想
马蹄原是高原风声渐强渐弱的韵脚
关山在光影沉浮中给出暗示
群鸟昂起头,与我所在的尘世
作无数次平行飞翔
回想那时,我饮风饮露饮秋色
与马同行,方向一致
用江水洗濯伤口,揣着黄河的水声远去
在沉默的轨道上,为石头与命运的撞击作证
一路追赶心头的忧患岁月
稍有停顿,那辆马车就带着血红黄昏
向我冲过来,又离我飞过去
◎深圳:南方的光线
那个停下来喘息的外乡人
在老街的天桥上察看夜色
漫天灯光辉映
他闪烁着曾被深圳忽略的这双眼
他请求时光掐去三十年
痛苦也许比奔跑更难停下来
他知道自己还是这个城市躁动的一部分
他知道天桥还怜悯着很多人的未来
他是深南东路上的一个人民
刚刚离开深南大道进入中年刚刚
脱下工衣,给年老的父母通了电话
与这个年轻的老城一同生长皱纹
那些熬夜的星星
像是三十年来疲惫不堪的自己
青春作旧,日子可好
流水线吞没了工卡
脚手架拆除了高空
遍洒汗水的地名还与乡愁较劲
还一字不漏地记录着千万个熟悉的身影
和那些分分秒秒生发着的故事
灯光总会在某一时刻暗淡下来
是不是经常用这个方式
怀念那些永不回来的人
那些美好的人,头戴钢盔或饰物
持久地保存着故乡的思念与他乡的敬畏
那些阔别已久的时光
依然不知所措,颜色艳丽
每次想起,他奔跑过的老街
就心疼不已
那些集体经过的往事
至今还在长途车站的一角
相互拥抱,用衣袖
擦着各自的眼角
◎诗人昌耀
上世纪有大片冷色调从笔尖落下来
略显拗口的诗句,听出有些悲声
曾使时光有过短暂晕眩
生命中倾覆的荒草,多于他的苦难
与坍塌的野山并行,是我喜欢的部分
盯住他西部的奔跑
速度,追着他脚下的风浪
他为自己燃起一团火
烧毁了他千尺深的心
带着诗的火苗,在雪线以下
在鬃毛与箭毛的一侧
被狂风发现
他的语境,是灰烬
疾风烧完了他漫长的孤独
所有被他叙述过的女子男子
重新归于孤独,像他一样
在他莽原的手指间
交错,纠缠,失去光华
他的黑夜,布满诗的补丁
一次次触摸他拧紧的心结
比他紧缩的眉额,还要深,还要硬
让我常会想起他宽阔的肩头
陷进黑衫
◎逆流而上的鱼
见到梦里的漩涡了
听见八千里河流在呐喊
低处的生命在暗处涌动
屏住呼吸,听一听
自己在风浪中吹响的冲锋号角
顶着水花奔跑
在日月星辰中穿梭
水声抖动整条河流的绸缎
盔甲迎光,战袍迎风
这个夏日的逆流
连接生活的征途和生命的密码
看你跃起,躲闪,跌倒,站立
看你欢乐,忧愁,搀扶,坚定
就想请你带我一起
去走这条坎坷路
这样的路,才是人生路
你心里有江河湖海
跟着你定能见到
生命中广袤的蔚蓝
◎乡村:旧电影
包围影院,一群人,在光圈中挣扎
时代的气味,贴着一线影院的墙壁上升
摸黑逃出的文字,逃出主角的一声怒喝
镁光灯停顿,第二场接下来
观看,直播,互动,换人
一群奔跑的看客在寻找奇迹发生
一只乌鸦飞出剧场,飞出它的黑
夜晚,在里面坚持明亮
有一对恋人,应该已经到了谈情说爱的段落
我们也有这样的青春
被自己挥霍掉,约五分之一世纪
说出这个概念有人是要哭泣的
他和她,走在一条气喘的大道上
一回身,看见青春在放电影
放出一朵花的香
放出一个夜晚的鬼魅
一个小县城与乡村的那点心思在纠缠
我们走在很远的那个地方
寻找经验和头脑,寻找忘记很久的名字
我们欢呼,然后话别,伸出颤抖的手
一场电影结束,我们在回家的路上
有的人突然就失去了亲人
他们流着眼泪,约好
有机会再去看一遍,那里面
有很多人的父亲和母亲,静坐与沉默着
他们想念那些笑脸
想念那些风雨中不停息的
令人难过的电影片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