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生
幼年记忆中,每年正月初一,父亲会搬出一张小板凳,捧一本早已备下的书,从日出读到日落。我们谁也不会去打扰他,因为新年第一天是他专属的读书日。掌灯时分,他恋恋不舍地合上书,只待来年的正月初一。
父亲是家中长子,完小毕业后回乡务农,眼看弟妹八人陆陆续续地到了上学的年纪,为了帮助父母解决弟妹们的衣食和学费的问题,17岁那年他只身前往新疆支边,在乌苏林场伐木垦荒,这一待就是五年,每月工资按时寄回补贴家用。他的工作极其繁忙,但他一有空就钻进生产建设兵团的图书室,如饥似渴地读书、看报,从此养成了热爱阅读的习惯。
父亲22岁那年,奶奶让二叔写信催他回来相亲。亲相成了,奶奶把他出入关的通行证件藏了起来,奶奶认为能让她抱上孙子才是最要紧的事情。重返新疆已没有指望了,父亲虽心有不甘,但也拗不过奶奶,也只好静下心来娶妻生子,过上了“一熟稻,一熟麦,一直种到胡子白”的庄稼人生活。到后来农村推行土地大承包政策时,父亲只留下一亩地种稻子,边角零地长花生或大豆,这样他就可以把大部分时间用来看书、写字。85岁的老父亲非常享受这种半耕半读的生活,四五年间,他读过的书和手抄的戏文叠加起来足有两尺之高。在老人家的生日宴上,我的兄弟曾半开玩笑地说:“若干年以后,老爷子的这份精神遗产一定要传承下去,孙子、孙女包括外孙都有份额。”听闻此言,老人家腼腆地笑了,饱经风霜的面庞犹如盛开的菊花,慈祥而宁静。
去年中秋夜,我在海门临时有事不能回浒澪老家陪伴父亲,心情不免惆怅。没想到我的兄弟却从外省赶了回去,他发了一段视频给我。镜头里,在家门前桂花树下,他正陪着父亲,一边赏月,一边品尝月饼。
我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在一家全民所有制企业上班,日子倒是悠闲自在,钓鱼和打扑克成了我的业余爱好。爱人提醒我:儿子渐渐大了,也快到入学的年龄,做父亲的应该为儿子树立一个热爱读书的良好形象。她从微薄的家庭收入中挤出三百元钱,定制了一张木质书橱供我们父子俩装书用。
在爱人的鼓励下,我决定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我报考了法律专业,先从公共科目入手,边揣摩大纲,边阅读教材。学习与考试的过程中我体会到越是厚重的教材越容易过关;教材越薄、课时越少,一次性通过的概率越小。自考除了考验自学者的毅力,更主要的是检验自学者的悟性。经过近五年的努力,我终于考过了法律大专的十五门课程,紧接着又满怀信心地投入到畜牧兽医专业的自学考试中。由于有了一定的自学基础,后来下岗的我成功实现了再就业,在畜牧兽医行业中能够稳步扎实地推进工作。
时光匆匆,一转眼又过去了10年。儿子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他一味地忙碌着,有时候一两个月也顾不着家。“读书呀”是我给他吹得最多的耳旁风,他的回答倒也直截:“在读啊!”我猜度他所谓的“在读啊”无非是读资格考试的内容。因为专注考试,他休闲的时间没了、游戏的兴致淡了。三番五次催促,他终于有些不耐烦,竟然用“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书读得愈多愈蠢”的话怼我,我只能摇头叹息。爱人劝慰我,当今社会普遍内卷,现在的孩子们也是身不由己,这一帮年轻人大多数沉浸在他们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这天儿子在家,我们晚饭时的话题不自觉地聚焦到尴尬的读书问题上。儿子说:“爸,平时我也看书,只不过纸质书看得少,电子书看得多。” 夜深了,儿子房间的灯仍然亮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瞧,儿子正捧着纸质书津津有味地阅读着。次日午后,他绕到我的书柜前,看着我前一段时间购买的《海棠花未眠》(川端康成著)等两套书,啧啧称赞。四目相对,父子俩都会心地笑了。
我的爱人曾经不无自豪地说,是她一手培养了我们父子俩,一个是双大专的兽医、一个是双本科的会计师,虽然有点儿自吹自擂的意思,但我们必须感谢她这么多年来的辛勤付出。
休息天,儿子总会沏一杯茶,专心致志地捧读名著。目睹此景,我的温暖和愉悦之感油然而生,不禁想到了“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副千年名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