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皓
一
到底是南方,一下高铁便是通透而快活的暑闷,列车从我家乡缠绵的雨季驶出,穿越雾霭飘游的浙中山地,终于抵达了这方仿佛终年被阳光眷顾的地方。
人们把泉州叫作“光之城”,可它在中国历史上称不上是最耀眼的城市。
没有都城般热烈浮沉的命运,也没有盛名山水的附和,只是这一方依山面海的闽南土地,却有无数驶向世界的商船从这里出发、无数信仰不同的朝圣在这里汇聚。
计程车在螺旋回环的高架带随着车流抬升,窗外的晋江水波平静。在靠近泉州市区的途中,道路忽高忽低,江水忽明忽暗,天空忽远忽近,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里的路也像那不止的波涛,计程车也仿佛变成了千年前某一艘在泉州扬帆的商船,我们都怀着一种浅浅却执着的希望感,或从这里出发,或最终到达这里。
二
泉州西街的道路比我想象中要宽敞不少,正是大中午,人们大都沿着屋檐下的阴影走路。
我打量着路两端紧凑的建筑,都是一楼店铺二楼小阳台,店铺和许多城中“古镇式”的街区大同小异,倒是阳台各有各家的精妙:鲜花、风铃、坠子、彩灯、飘带,并不很齐整地坐落在一个又一个相邻的阳台上,被一年又一年的风吹起、吹动。
西街有很多岔口,往里走就更窄更旧些了,两边的墙壁多是红色的条纹瓦砖垒起,有不少已经脱落,露出不规则的水泥色斑点。这里不同于北方,楼多于院,高高低低,不声不响地划定着它们的坐标,定位它们在泉州城的所在,也定位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
三
中国人是很讲究门庭的,一处要地、一屋商坊、一户人家,门庭都各有分寸、设计丰富,彰气运、显位次。
先前已经说过,泉州属南方,楼多于院,门庭的设计布局可能没有那么“规整”,但是大小细节,却很有功夫。
西街临街的市坊,乍一看门庭规划都是类似的。大概是因为安全需要,现代集市生活必要的水电设施,只能浓缩在这窄小的门庭中,而内部空间因此而加大,这样才能接纳更多的旅客。
不过幸运的是,西街的门庭也许换了一种方式呈现,那就是纵向呈现。我发现每一栋商坊的一楼正屋和二楼阳台的组合高度都有差别,而这些微小的高低错落差,配合各家在顶瓦弧度和阳台修缮的巧思,靠在一起成就了一种独特的美感。
我站在西街的一处看着,终于想起我心头突然生发熟悉美感的来源:记得在家乡如东,每当渔忙时节,洋口渔港总会停泊数不清的大小渔船,远看也是规划类似,但细看都有微小的高低错落差,而这里一楼二楼的组合,也像极了家乡渔船一楼和二楼的船舱结构。
我的家乡和这里有一种共通的古朴,这种古朴带有缝缝补补的味道,这里的缝缝补补和简单的缝补衣物不太一样,我想这是一种生活的坚韧。
还记得如泰运河正好流经我的高中,那时候午休,常能听到窗外和水流声一同奏响的汽船喘鸣,悠长低沉,这声音总能给我一种心安的力量。
这是家乡老一辈口中的“苏中船家”,我想他们之所以可以引发几代人的情感共鸣,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故事有多么特别,而是因为他们勤劳、踏实、本真、善良的品格。
此时我突然明白脚下泉州西街石板路的一种深意了,都说石板饱经风霜,我却越看越像船中甲板,劈波斩浪。
我们赞美着泉州的开放、多元、包容,也理所应当地把它的成功归功于这些珍贵的性格,可城市的品格都是人创造出来的,错落之美也好、扬帆开市也罢,离不开泉州人民的勤劳与智慧。
这样的地方,任意站在哪个角落去抬望天空都是充实的。时间毫不留情地把每一家屋顶都洗刷过了,原本统一的瓦色已然摇晃而不匀,可我丝毫不觉得衰败。
头顶的景色,我看得入神,时而整齐时而分叉的电线把拥挤的天空划成了一块块不规则的格窗,这一块里绿树生长,那一块里篷伞微低,这一块里是午后谈言,那一块里是钟声慢打,不知是谁家店铺正卖力播放着一首欢快的闽南语歌,传到这格窗,又穿过那格窗,我想应该能送到无限远。
四
开元寺就在西街里头,站在开元寺南门的不同角度就能望见开元寺的镇国、仁寿东西二塔,从开元寺门前这样近望塔身,更觉庄严。
南门正对一处白墙,上嵌有一石刻,书“紫云屏”。据说这里原本是泉州首富黄家的桑园,只因当年黄守恭昼梦一僧,僧乞地为寺,恭梦中云,地产白莲即可为寺,而后地植桑树果生白莲,于是黄守恭立即改修为寺,初称莲花寺,后来改为开元寺,传说当时建寺时有紫色祥云笼罩,故名“紫云屏”。
开元寺南门左右墙各书“桑莲法界”和“桃莲应瑞”,让人不免产生一种传奇与福瑞齐呈的安神感。
神话传说始终是中国历史鲜活、动人的一大因素,因为在中国,神话传说从不是为了敬畏而创造,而是为了人民的祈福和对生活的期盼而创造。
进入南门正是天王殿,两尊金刚像宝相庄严、气势不凡。直入我眼帘的还有刻在黑漆柱上的一副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让人不免联想到门前的莲花镌刻,意境深远。我又想起唐代高僧惠能,曾有一首名诗叫《菩提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
其实人也好,物也罢,我们降生于世本是空手而来,不仅不需要奢望是否可以把财富带走、轮回,而是根本无从可能。人世间就是一场场盛大的质本洁来还洁去,祖辈的八十年风雨,不过是稻子熟了一百六十次。
个体对于一切来说,实在太渺小了,但正是这种渺小,总能折射出一种相对性的伟大,正因为我们渺小,在历史里个体可以忽略不计,那个体对自身而言,就成了各自独一无二的宇宙,我们的一切思想,无论幼稚、无论愚蠢,都价值无穷、都可称史诗,而后众生自然皆伟大,众生自然皆圣人。
五
开元寺的东北部,设有一处弘一法师纪念馆,我先前提到的对联,正是朱熹所写、弘一法师所撰。
弘一法师人生的最后几年,正是在泉州度过。
我们提到弘一法师,都不免感叹他传奇的人生经历,少年出身富贵之家,辗转半生最后皈依佛门。前半生,他是红尘中游走的李叔同,后半生,他是于人生里修行的弘一法师。
同时代的学者、名家都称赞弘一法师是全才:他精诗赋,文学功底深厚;他通音律,不乏优秀作品;他深究绘画,兼容贯通中西;他宣传新剧,推动从无到有;他为红尘义闯梨园,为苍生勇退公学……
半世红尘半世僧的人生路程,让后半生深悟佛法的弘一法师感受到了一种幸运的矛盾,总览来时万千,他终成就了慈悲,也终体会了完整的痛苦。
这种在我们看来天才而完整的生命际遇,在弘一法师那一次次对自己的回看里,其实是残酷的。我想暮年的弘一法师似乎觉得自己只是襁褓中的婴童,不明为何而来而泪,也不明为何而成而乐,于是在圆寂前,只书四字:“悲欣交集”。
六
走出开元寺,已经是午后,太阳却不再那么刺眼。
不禁又想起清代文学家蒋坦在纪念妻子的文集《秋灯琐忆》中有两句:
蒋坦本愁叹:“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妻子只答:“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桑树、莲花、菩提、芭蕉……古人自己人生的密码,有太多都寄托给了这些纯粹而可爱的植物,而最后可以解码的,大概也只有我们自己望向它们的目光,和我们跳动的心灵。
我再一次抬望天空,发现有一大块厚实的云朵正慢慢向更远处轻挪,不多久,灼眼的阳光就又一次实实在在地照耀在这片土地上了。
风慢了,泉州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