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有时一句话，如同一枝花，从哪个角度理解、观赏它，全凭自己的心念趋于什么方向。

近来重温南怀瑾先生的书，夜里做梦，竟成为南师的亲炙弟子，聆听他传道授业。课堂上，就像他对《庄子諵譁》的自谦，哗啦哗啦，喃喃自语。老生常谈的话题，我以为如此这般，南师解说成如此那般。醒来什么都没记住，只记住这么一句：送你一只莲蓬，莲花莲叶的意思便都有了。

为什么要送我一只莲蓬呢？什么叫莲花莲叶的意思都有了？莲花是什么意思？莲叶又是什么意思？细想来觉得颇具禅意，或许某一天，会因为某件事触机顿悟。我将之当作一枚橄榄，闲来无事，含在口中慢慢品咂，别有风味。

有时一句话，如同一枝花，从哪个角度理解、观赏它，全凭自己的心念趋于什么方向。古代有一个僧人问禅师，莲花未出水时是什么？答曰，莲花。僧又问，莲花出水后又是什么？答曰，莲叶。我将这个小故事讲给朋友听，朋友是这样理解的：世俗如棋盘，当你在棋盘上的时候，你就是一颗棋子；当你脱离了棋盘，你就是一朵莲花。莲花未出水时，是世外桃源里纯洁的莲花，一旦出水，就成了充满贪嗔痴慢疑的莲叶。现实里的一个个人，是一片片荷叶，已然忘却莲花的样子。

有时候，无端想起童年和青春时代遭受的各种创伤，追忆其中细节，时过境迁，非但忘了当初的痛苦，还觉得颇有兴味。从文化角度来说，“创伤”无疑是一个贬义词，谁也不希望自己遭受它、留有它。其实“创伤”是中性词，无褒无贬，无好无坏。因为，所谓创伤，即非创伤，是名创伤。自从在佛经里读到“所谓什么，即非什么，是名什么”这么个句式，仿佛获得一件过滤器，总喜欢将遇到的字词放进去淘洗一下，滤掉浓郁的世俗文化色彩，还它清爽面目来重新认识。所以创伤，即非创伤，是名创伤。所谓佛经，即非佛经，是名佛经。所谓莲花，即非莲花，是名莲花。

夜里睡不着，闭着眼睛，脑海里像放露天电影那样随机翻涌起一些往事片段：童年夏夜，蚊虫已经用艾草熏过，桌子已经搬到门外，饭菜已经端上桌，西瓜和啤酒已经从井中拎了上来，渗着密密的“汗珠”。外婆忽然难过起来，转身进屋，痛哭流涕，对我的态度也变得复杂难解，我一点都不懂为个什么。阿姨安慰着外婆，我退出房间，一个人在堂屋里面向东壁静静站立。相框高高地挂在东壁上头。相框中的舅舅还很年轻，头戴牛仔帽，坐在写字桌前，笑容爽朗。相框中的阿姨还有些孩子气，她大概刚到上海，身后是外滩，风景和照片一样，很陈旧。相框中的外婆有六十多了吧，看起来一点都没老态，齐耳短发是黑的，白衬衫干干净净，犹如茫茫雪地。她的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我站在相框下，望着相框中的亲人们，心里惴惴不安，担心房间里面的外婆会疯掉。甚至幻想着，外婆也许已经疯掉了，不然怎会又哭又笑？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后来知道了。很多不知道的事情，后来自然而然就自己知道了。那天傍晚是因为，前面人家在高声谈是论非，他们议论的事情触及外婆最痛处。想象中，我冲过去，掼掉他家桌上的饭碗，问问他们背后嚼舌根怕不怕下拔舌地狱。也许我并不会这样做，因为和这类人多说无益。

以前，外婆时常打电话过来询问近况。不知从何时起，她打电话来的次数渐渐少了，后来基本上不打了。我这才意识到，外婆真的老了。如今，电话不打了，微信视频取而代之。每次视频，外婆除了“吃饭了没有”“最近怎么样”“今后该怎么办”这人生三问之外，强调得最多的，就是让我去舅舅家看她、让我多打电话给她。每次问她最近睡眠如何、大便如何，每次回答都是“睡不着呀”“大不出唉”。我若再问，倒显得是为了问而问。每次通话，我都在努力地没话找话。如果可以，我能一天不说、也不想一句话。说些什么好呢？家长里短，我是没有的；饾饤琐碎，我也不擅长。只能从记忆中搜寻外婆可能感兴趣的有所共鸣的陈年旧事。我说，前几天在超市看到一种香瓜，黄皮的，记得外婆在屋檐背后种过，还用它腌制咸瓜呢。外婆说，唵，对个，你倒还记挂着呢。彼此沉默了一会儿。问起中午吃什么，我答番茄炒蛋。我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菜场里买的番茄都是硬邦邦，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吃的那种番茄的味道。外婆说，它大棚里种出来的，煮的时候要多煮些时候。彼此又进入沉默状态。视频中的外婆，真如那则成语——鸡皮鹤发了。我问她手里在摸索什么，她醒转过来似的说，在搓一张餐巾纸。其实，没话可讲的时候我执笔在纸上鬼画符。我又说，有一年，我和外公两个人在家，外公把门口那一块地全都种上芋艿。外婆说，芋艿弄起来好弄啊。很想告诉她，一阵风吹过，那一大片芋艿叶子就像荷塘里的莲叶，莲叶何田田。但终究没说出口。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想问而没问出口的问题，心底是有一些。

春天的时候，在杭州西湖边遇到三四个老头老太，虽然鸡皮鹤发，却能结伴游玩，有说有笑、步态稳健，看了让人心生叹佩。如果外婆能识字，我就引导她念佛。如果有一份信仰，漂泊的心就有所信靠，心境也不至于太糟。如果外婆有一项兴趣爱好，不管是看书读报、看电视剧，哪怕是打牌，晚年生活也就不会很寂寞了。可惜她看不了书报，上了年纪，视力模糊了，电视开在那里，看不了几眼就闭目养神了，电视剧里的热闹与她无关。人在年轻时如果未能培养一点爱好，年老了，是非常可怜的。说什么老有所依，儿女好生赡养，衣食无忧，浅浅陪伴，解决了物质上的依靠，如果心无所依，终是痛苦。人生的大问题，终究要靠自己解决；自己无力解决，也只能自己受着。

《东坡志林》中有这样一句话：“真人之心，如珠在渊，众人之心，如泡在水。”而我记忆中的种种创伤，回想起来，就像河蚌受到外界异物的刺激产生痛感。为缓解痛感，自觉分泌珍珠质，包裹住异物。日久年深，珍珠质与异物共同形成珍珠。锐敏之心，犹如珍珠。人应该爱视自己的锐敏之心，犹如爱视海底的一粒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