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如果非得论对错,庸庸俗众,又有几个人,一生不是在错误中碌碌而过?
缘分这件事,有时真的非常奇妙,明明两个世界里的人,相距十万八千里,却可能在某年某月某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产生一刹那的交互,就像两颗星的光影交融,就像两滴雨的飘落触碰。
前几日,临睡前随意浏览网络,看到歌手黄安在个人社交平台上分享研读《楞严经》的体会,又自称学佛已有三十年云云。近两年我也有在读此经书和其他佛学典籍,觉得颇有兴味,一时兴之所至,留言说最近想诵读《金刚经》回向故人,就回向之事说出心中困惑,并且向他请教一二。期待着发生,又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黄安先生居然回复了。这一回复,让纷纷的记忆犹如兰溪西流,回到从前。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很小,小姨还年轻,还没有谈婚论嫁。她平时喜欢听歌,唱歌,有时也教我哼两句。“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这首《潇洒走一回》应该是我接触到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了。她唱一句,我就鹦鹉学舌一句,还没认得几个字的我,当然也没看过别处的云,也没走过他乡的桥,歌词背后的生命哲思与人生况味又哪里体会得到呢?
除了这一首,印象特别深刻的,还有黄安演唱的《新鸳鸯蝴蝶梦》。有一阵子,大夏天,电视上热播《包青天》,主题曲便是这首歌了。那电视剧讲了哪些什么故事,已经全然忘记,却清楚地记得五斗橱上闪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屋后高高架在竹竿顶上的天线、门前撤掉碗筷后铺上老布的桌子、悠哉悠哉躺在桌子上仰望星空的孩童,还有孩童眼中的漫天繁星。“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只要电视里传来这首歌,便可知道,一集《包青天》又播完了,一个宁静的夏夜即将过去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十年,二十年,好像都在眨眼之间过去了。那时家里有不少流行音乐磁带,叶倩文的、黄安的、四大天王的,都是那个年代红极一时的歌星。磁带盒子上有这些人的照片,还附带一份写有歌词的小册子。后来,那些磁带不知道去了哪儿,时间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你知道我是怎样收集喜欢的歌曲的吗?上初中那会儿,因为学英语的缘故,买了磁带录音机,大小和文具盒差不多。每周六的晚上,有一档叫作七彩时空的广播节目会播放流行歌曲,我就站到桌子上,举着小小的录音机,使之贴近广播,将喜欢的歌录下来。虽然有点费力,却是兴致盎然地做着这件小事。小时候做梦都不会想到,若干年后的一天,自己会跟那个唱“花花世界,鸳鸯蝴蝶”的歌星在网络上产生一点点交集。
我将关于这首歌的记忆写在朋友圈,引起一位老同学的共鸣。她说想起自己童年时代,忘了是上幼儿园还是一年级,有一天,走过妈妈所教的教室门前,看见妈妈教得很认真,她便停下脚步,听得很入迷。因为是乡村小学,她妈妈教语文,同时兼带教音乐。那天路过,她妈妈正好在教学生唱这首歌。后来,妈妈生病去世了。再后来,她考入师范学校。如今,她自己也为人母。二三十年过去,她依然深深记得那一刻,记得那天在教室门口听到的歌词,也是她妈妈曾经经常在生活中哼唱的两句: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平时在网上听歌,我喜欢边听歌边看评论,那些不曾照面的陌生人的评论,诉说,都是海海人生的声色倒影。在《新鸳鸯蝴蝶梦》这首歌的上万条评论中,有人讲述爸爸在世的时候最爱唱这首歌,现在每次听到这首歌,脑海中就会浮现他在KTV里演唱这首歌时深情款款的模样。有人说,自己偷看过妈妈当年抄写的歌词本,里面就有这首歌,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厨房一边干活一边轻轻哼唱歌曲,她坐在一旁写着作业,感到安心又愉快,如今回想起来,那就是幸福温馨的感觉;一个自称武警的人,说记得有一天,一名死刑犯准备押走上路时,四个监区十多个监舍的犯人突然齐唱这首歌为之送行,“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歌声久久回荡在监狱走廊,那一刻,那个场景深深震撼到了他。人生如歌,每个人都有一首歌,起起伏伏的旋律,蕴含着人间无穷尽的悲欢离合。每一首歌曲背后,又谱写着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好像是这样的:小时候听歌,听的只是旋律,长大了听歌,就会慢慢品味歌词。旋律是混沌朦胧的感觉,歌词是复杂纠结的情理。尼采说,如果没有音乐,人生将是错误。如果非得论对错,就算有音乐相伴,庸庸俗众,又有几个人,一生不是在错误中碌碌而过?对很多人而言,很多歌曲,都是初闻不识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据说一九九二年秋天的一个夜晚,黄安抱着女儿下楼散步,忽然听到一段旋律,成为他创作《新鸳鸯蝴蝶梦》歌曲的缘起。他觉得那段旋律颇有古风,于是翻开唐诗集,想从中汲取灵感。信手一翻,便翻到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读着这几句古诗,福至心灵,灵感顿生,黄安在此基础上稍作修改,便有了属于自己的成名作。
同样是秋天,一千多年前的秋天,官场失意的李白开启漫游生活,去寻找诗与远方。当他寓居宣州时,在此遇见了自己的叔叔李云。李云要离开宣州时,李白就在谢朓楼设宴饯行。设宴必有酒,有酒,必有诗。款举金觥,面对楼前的宛溪水,他想起流逝的光阴、人生的得失、落空的政治理想,一时感怀万端。但他并没有陷于忧愤郁结的情绪中不可自拔、为自己的失志整日哀叹,而是以抽刀断水的姿态从苦闷中超脱了出来,独酌、邀月、起舞弄清影。
从熙熙攘攘的人世,超脱到哪里去呢?五湖,四海,山川,林泉。一亩地,一张琴,一溪云,做一个闲人。李商隐也曾说: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种退出、这种回归,不外乎是古人最后的出路,也成全了他们的诗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