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茹
最初知道洛尔迦,是拜读了北岛的长文——《橄榄树林里的一阵悲风》。
洛尔迦是西班牙现代主义诗人。北岛说,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洛尔迦译诗选》属于“跑书”。所谓“跑书”,就是指为了找本好书你得满世界跑。当时很多北京诗人都受过洛尔迦的影响。芒克写过一篇长诗《绿色中的绿》,题目灵感即来自洛尔迦的代表作《梦游人谣》。八十年代初,北岛把洛尔迦介绍给顾城,后来顾城的诗便染上了洛尔迦的颜色。
比北岛和顾城更早喜欢洛尔迦的是戴望舒。1933年,戴望舒从巴黎到西班牙旅行。他发现西班牙广场上、小酒店里、村市上,到处传唱着美妙的歌曲,这些抒情谣曲的作者几乎都是洛尔迦。戴望舒被深深感动,于是翻译了一小部分抒情谣曲,附了洛尔迦的简短介绍,寄回国内发表在一个诗的刊物上,这是国内读者第一次读到中文的洛尔迦诗歌。
洛尔迦生于1898年。1936年,死于佛朗哥匪帮谋杀。他仅仅活了38岁。洛尔迦的死点燃了全世界的怒火,也因此洛尔迦声名远扬。戴望舒于是决定要把洛尔迦的诗歌更为系统地介绍给祖国的读者,这就是最初的《洛尔迦诗抄》。
我未曾读过古早版的《洛尔迦诗抄》,打开的是果麦于2020年出品的《船在海上,马在山中:洛尔迦诗集》。这本书从洛尔迦各时期出版的诗集中精选了31首,并配有洛尔迦的珍贵历史照片,以及他手绘的多幅勾线画。而译者,正是文笔优美的诗人戴望舒。
全书共分七个章节:诗篇、深歌诗集、歌集、吉卜赛谣曲集、诗人在纽约、伊涅修挽歌、塔马里特诗集。从这些章节的名字即可破译出洛尔迦的诗歌密码:音乐性。戴望舒好就好在不硬译,而是用中文保持原作的节奏,保持了洛尔迦诗歌的音乐性。
深歌(deep song),是一种古老的安达卢西亚吉卜赛民歌,十九世纪被弗拉明戈取代。1921年夏天,厌倦了学校生活的洛尔迦,常和朋友去阿尔罕布拉宫围墙内的一家小酒馆聚会。老板的儿子是吉他手,常为大家演奏“深歌”。在聚会中,洛尔迦认识了一个西班牙作曲家,后者提议举办深歌艺术节。作曲家带洛尔迦去吉卜赛人的洞穴采风,他们走遍了大街小巷去寻找歌手。吉卜赛人的深歌饱满热情,感动了洛尔迦。洛尔迦用十天时间写出了二三十首歌,这组诗就是《深歌集》。洛尔迦认为,深歌是他写作的源泉:爱、痛苦与死亡。他说《深歌集》中的诗“请教了风、土地、大海、月亮,以及诸如紫罗兰、迷迭香和鸟那样简单的事物”。洛尔迦试图通过短句和单纯的词,以及主题的变奏重复,找到与深歌相对应的诗歌形式。
洛尔迦的诗歌,深受吉卜赛文化的影响。除了《深歌集》,他还写了一本《吉卜赛谣曲集》。《船在海上,马在山中》的书名,就来自洛尔迦吉卜赛谣曲集里最著名的一首《梦游人谣》,也就是芒克后来借鉴取作诗名的那首诗歌——“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在这首诗里,可以深刻体会到洛尔迦对自然的热爱,对生活的眷恋,以及对爱情的感慨。
1929年,洛尔迦乘着客轮去到美国纽约。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注册,在学生宿舍住下来。他迷上了哈莱姆(Harlem)与爵士乐。二十年代的哈莱姆是美国黑人的巴黎。洛尔迦认为纽约之行丰富并改变了他的作品风格,他开始以惠特曼式的自由体长句取代过去讲究音韵的短句,他对自己在纽约写的诗充满信心,这些诗歌后来结集为《诗人在纽约》。洛尔迦本人形容,那些在纽约写的诗像交响乐,有着纽约的喧嚣与复杂。《船在海上,马在山中》收录了《诗人在纽约》中的其中一首《黎明》。
“伊涅修挽歌”章节里,收录了洛尔迦写过的最长的一首诗——《伊涅修·桑契斯·梅希亚思挽歌》。这首长诗是洛尔迦的巅峰之作,是在聂鲁达的公寓里完成的。梅希亚思是名退休的斗牛士,也是洛尔迦的好朋友,最后在斗牛场上受伤而死。梅希亚思曾说宁愿死在斗牛场,也不愿意死在自己床上。这首诗里有好多个“在下午五点钟”,营造出一种神圣的急迫节奏之感。洛尔迦说:“当我写《挽歌》时,致命的‘在下午五点钟’一行像钟声充满我的脑袋,浑身冷汗,我在想这个小时也等着我。尖锐精确得像把刀子。时间是可怕的东西。”从这首诗里,能感受到洛尔迦为朋友骄傲,字里行间展现出一种存在于斗牛搏斗中的英雄之美。北岛长文《橄榄树林里的一阵悲风》的题目即来自这首诗。在西班牙乡下,橄榄树无处不在。橄榄树之于西班牙,正如白桦树之于俄罗斯。
在《船在海上,马在山中》里,我们还可以一览洛尔迦的朋友圈。他与达利、马查多、布努埃尔等西班牙当时的文艺界人士有着或深或浅的交往。洛尔迦和博尔赫斯只见过一面,他觉得博尔赫斯并不喜欢他。但洛尔迦与聂鲁达一见如故,也许因为他们都来自乡下,背景相似,对劳动者有着深厚的感情。
洛尔迦有一句话深深吸引了我。他说:“我也许微不足道,我相信我注定为人所爱。”如此温柔而富有力量。固然,洛尔迦的结局十分惨烈,但那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从未放弃对世界的热爱。他用文字告诉读者,是古谣曲的泉水和小溪,指引他走上了诗人的道路;他也用文字告诉读者,假如一个人始终带着激情、纯真和浪漫去爱,一定会觉得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