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微
在中国诗歌史上，我特别想提一提清初邵潜（字潜夫）、王士禛（号渔洋山人）两位“山人”。每次漫步如皋古城，恍惚间总能看到邵潜夫这位世外高人飘逸的身影，尽管他离世已近四百年，有关他和王渔洋坐而论诗的佳话却一直被后人细细玩味。
邵潜，江南通州（今江苏南通）人，诗文绝佳，性孤傲，终身不仕，晚年定居如皋城，自称“邵山人”；王士禛，清初诗坛领袖、文坛盟主。二人在论诗前虽从未谋面，但都互相拜读过诗作，可谓神交已久，发自内心地佩服对方的诗才。王士禛抵达如皋后就直奔比他年长53岁的“邵山人”住处，双方一见如故，充分交流了诗歌创作的切身体会，我把他俩这次轻松愉快的学术交流称为“东皋论诗”。
时当康熙二年（1663）仲冬，王士禛正任扬州府推官，巡查部属途经如皋，第一件事就是拜访邵潜。在乡民的指引下，穿过幽僻曲折的小巷，很快就找到了邵潜居住的那三间茅屋，王士禛屏退车马侍从，徒步而前。门轻推即入，但见屋内黑咕隆咚，童子点起油灯，这才看清一位白发老人双目微敛，正盘腿坐在简陋的床榻之上，似已入定。见有客人来访，老人睁开炯炯有神的双目，瘦削的身躯向前倾了倾，命童子烹茶待客。王士禛称谢，这才自报家门，老人眼前一亮：“哦，你就是山东王渔洋？阁下诗才，人所共知，老朽真是佩服得紧哪！”“久闻通州邵潜夫先生高雅，诗文佳作晚辈亦常拜读，今日幸会，如蒙不弃，当与先生促膝论诗，以图一醉，不亦快哉！”
论诗场面极具魅力，29岁的朝廷要员没有丝毫官架子，视82岁的皓髯布衣为世外高人，恭敬有加。二人彻夜抵足长谈，不时露出会心的微笑。
王士禛向老人请教作诗的艺术，邵潜命童子斟酒布菜，说自己特别欣赏王士禛在提出作诗讲究“神韵说”的时候，建议在精研唐诗的基础上善于从宋元诗歌中汲取营养。就拿近期模仿金代诗人元好问作品所作的绝句四十首来说吧，有一首“铁厓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明确表示宋元之诗自有其亮色，作诗如若尽信唐而偏废宋元，乃是一件憾事。又强调自己作诗有如建房，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不可缺；而王士禛写诗却像弹指即现、缥缈天际的仙人楼阁，果真一语道出了王士禛“神韵说”的精髓所在。
“晚辈以为，先生虽为布衣，前朝万历年间即以诗歌名闻江表。平生作《东皋诗存》追求古为今用，遣词立意耻作今人语，颇有汉魏六朝风味，尤以五古更为清秀绝伦。”老人听了眉头一展，他没想到王士禛年纪轻轻，对自己苦心经营六十余载的得意之作《东皋诗存》竟有如此深入的洞见，当即莞尔一笑：“适有酒一斗，能饮乎？”王士禛欣然将两个酒杯斟满。老人又笑道：“敝诗能试举数例否？”王士禛侃侃而谈，先是举出“卜居远人境，颇觉尘事稀”活脱脱再现东晋陶渊明诗风，继而说到“人谁无远别？此别最酸辛”读之令人肠断；“不须论塞马，得失总忘机”读后顿觉神清气爽、万虑倾除……细品潜夫老人的诗，情景相生，饶有禅味，总能给人带来唐代王摩诘从容幽静、舒缓空灵的韵外之致。一部《东皋诗存》，叙事、写景、言情、话别、书愤、悼亡等各类题材一应俱全，其胸襟之博大，视野之开阔，思虑之深远，实乃古今诗坛所罕见。
酒过三巡，潜夫老人谦逊地坦陈，大诗人王渔洋对《东皋诗存》的高度评价令自己有些汗颜，他觉得渔洋诗讲究“神韵”，追求的是一种“古澹闲远”“神到不可凑泊”的境界，前途不可限量，说还是多谈谈这方面的话题吧。王士禛于是举出自己的几首五绝，称“皆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当自得之”：“微雨过青山，漠漠寒烟织。不见秣陵城，坐爱秋江色。”（《青山》）“雨后明月来，照见下山路。人语隔溪烟，借问停舟处。”（《惠山下邹流绮过访》）“凌晨出西郭，招提过新雨。日出不逢人，满院风铃语。”(《雨后至天宁寺》)邵潜读后大惊：“未料王渔洋沉浸谢四溟如此深耶！”谢四溟就是明代“后七子”之一谢榛，也是诗坛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真正有眼光的人不难发现，王士禛这几首诗确实在不经意间继承了谢榛的风格。没料到王士禛却表示，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谢榛，邵潜捻髯微笑：“此乃文人矜持，故作姿态耳！”王士禛拊掌大笑。事实上，王士禛的“神韵说”中有不少观点与谢榛的《诗家直说》是相通的，二人都对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下过功夫,出于某种原因，王士禛一面宣称不喜谢榛的《诗家直说》,一面又偷偷地读了不少谢榛的诗。
二人越谈越投机，潜夫老人视王士禛为难得的知己，便道出了自己虽有诗书之乐，却不免生活上的烦恼。说有一阵子竟穷得揭不开锅，他饿着肚子看看箧中珍藏的书籍，深感这些爱如珍宝的精神食粮毕竟不能当饭吃，于是发出“缥缈虽云富，可阅不可餐”的感叹。老人说者无意，王士禛听者有心，就在这次“东皋论诗”之后，特地嘱如皋知县下令免除这位老人的徭役摊派。当然，潜夫老人至死也没有想到，这份默默的温情是来自他的一位相见恨晚的忘年交……
康熙四年（1665）暮春，王士禛再次来到如皋，名士冒襄（字辟疆）出郊相迎，并于三月初三在水绘园举行修禊雅集，场面之盛，不亚于东晋兰亭修禊之事：“山园曲曲恣寻幽，不减兰亭昔日游。”王士禛提出要再访潜夫老人，冒辟疆告诉他老人已于两月前离世。惊愕之余，王士禛泪眼模糊地忆起两年前“东皋论诗”之后，老人不顾年迈，亲自送自己至离家二里外邗沟（今通扬运河）古渡头。那日买舟西返，一路望着清亮的河水不舍昼夜地流淌，宛若浅斟低唱，又如坐而论诗的余音兀自萦绕耳畔，不绝如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