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徐
那天出门沽酒,遇见邻家的小狗花花,和这位老朋友玩了会儿,喂它半根火腿肠、弹它两记鼻头。它投我以摇头摆尾,我报之以张牙舞爪,一时皆大欢喜。忽见一只小鸟衔起枯枝向半空飞去,我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鹁鸪。鹁鸪这里很多,整天飞来飞去。眼前这只鹁鸪衔着一截弧形的树枝向一棵玉兰树款款飞去。虽说玉兰树还有青黄夹杂的叶子,但一到冬天就会光秃秃。这只傻鸟。邻居骑着电瓶车相向驶来,远远地,我俩相视而笑。
想起小学时,有一天上体育课,半空中飞过一只大鸟,众人举头呆望。体育老师并没有训斥,只淡淡说了一句:傻人看傻鸟。或许,这位邻居也是在暗笑傻人看傻鸟。傻就傻吧,就算真傻,又有什么关系呢?快乐才是人生第一要义。这一刻,张嘴呆看傻鸟的傻人快乐得想跳起来去触碰高枝,还想欢叫起来。不容易快乐起来的人,有时却又很容易快乐起来。快乐快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张爱玲在一篇散文里写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方,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是呢,在没有人情往来的地方,我像狗一样痴傻,也像狗一样欢快。
你也许要问了:如今还有沽酒的地方?当然没有啦,我其实是下楼去买料酒,买来烧菜。沽酒只是感性的说法。小时候倒是经常去超市沽酒,哦不,那时农村还没有超市。大人差遣:江徐,去小店打点老白酒回来。于是我就捧一只空的雪碧瓶,咕咚咕咚地跑出门去。那小店实在有点远,乡村的泥路就越发让人觉得长了。不过我还蛮喜欢这种差事,轻装熟路,自由自在,像一次小规模的远足。
代、销、店,墙上用红油漆刷着这三个大字。常说的老白酒,其实是米酒,装在口小肚大的坛子里,店主用长柄的竹筒伸进去舀上一筒,就算五两?酒打完,原路咕咚咕咚跑回去。乡间泥路悠长又悠长,横着走上三里,拐个弯儿,再竖着走上三里。一路上经过一家一户的宅前屋后,家家户户屋顶上都竖着一根烟囱,有些飘着烟,有些静静的。还会路过一片坟地,每年清明,桃红李白菜花黄,我会跟随大人走去那里,给打了个照面就说再见的母亲上坟磕头,给没有见过一次面的祖先们上坟磕头。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可记忆中,一年又一年的清明,风和日丽的多。也有一年清明,大雨滂沱,纸钱刚点着就被浇灭。坟地对面,稻田广袤,有时又变成麦地,反正都是没遮没拦的大片的绿色。走一段路,我就拧开瓶盖,咪上一小口。再走一段路,再拧开瓶盖,咪上一小口。这米酒甜津津的,还有肉眼可见的米粒呢。我就这样一路甜津津地走回家,甜津津地跨进木的门槛。
清代女子官连娣写有诗:“村藏沽酒路,巷有卖花人。笑煞狂蜂蝶,纷纷逐后尘。”首联读来,就像一只大雁高高飞过,从半空俯瞰到的水彩画——长长的、白色的小路,像一根脐带,蜿蜒贯穿整个村庄。时代不断地改变又改变,那份流淌于日常之中的诗意气息也一点一滴地消逝不见。宋朝的春天,有人走街串巷叫卖杏花,诗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民国时期,上海的街头巷尾还会听见吴侬软语的吆喝声——“栀子花来……白兰花……”现今,常常听见的是有人用喇叭反反复复吆喝:“高价回收冰箱、彩电、空调、洗衣机、不锈钢、坏铜坏铁、旧书旧报纸……卖哇!”路,依然在那里,依然那样蜿蜒,只不过由泥路变成了水泥路。古诗里忽隐忽现的卖花人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小时候走过的那条沽酒路,不单单纳藏在安静得几乎寂寥起来的乡村之中,也珍藏于岁月游子的风雨尘心。
说起走路,今年春天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想拥有一头小毛驴。驴慢,还小巧,不像马,人高马大,有时还会飞奔。一切快的事物都让我没有可控感。我又不急着去当官,要那么赶做什么?“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不是这样的。有毛驴而不骑,难道是供养起来观看的吗?“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始能复有其乐。”第一次读到李渔这两句,不禁为之倾倒。而这个知音知乐、擅作无聊妙想、还将五缤纷白日梦写成一部《闲情偶寄》的妙人,居然是我们南通人。前年初春,闲来信步慢行,走进一片田野深处,竟然看到一株盛开的桃花。城市的高楼退至很远的角落,和未晞的雨露一起挂在树梢。那时虽已读过李渔的诸多妙言妙语,却还没想到小毛驴。今年春天,莫名地冒出这个念头,还去淘宝搜了下,有!活的小毛驴,网上也有卖!几百到上千价格不等,买倒是买得起,问题在于:我没有院子,也不住别墅。没有院子,毛驴晚上睡哪儿呢?总不能牵着它上五楼吧?就算真有了一只小毛驴,我能骑着它上哪儿呢?姑苏。第一念就跳出这两个字。去寻那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
人间四月天,我骑着心爱的小毛驴,哒哒哒哒,穿花拂柳慢慢悠悠来到姑苏城外,寻访桃花坞桃花庵里的那位桃花仙。倘若桃花仙正好安居在家,就和他一起喝几杯。唐诗佐酒,宋词伴茶,不亦快哉。倘若仙人出门云游去了,我就把带来的花露烧留下。花露烧口感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没吃过,借取“花露烧”三个字的美意罢了。还可以效仿古人,寻隐者不遇,吃了一盏闭门羹,那么,就在人家门上题一首拙诗罢。才华不够,胡诌两句还是可以的,借此博君一笑,也算别有情趣。说不定这位桃花仙还会摘取桃花来酿酒,两坛桃花酒,从春喝到秋,从桃花烂漫喝到八月桂香,每每酒至微醺,花下即可醉眠。就算茅屋淡饭、藜口苋肠,此种生活也可谓奢侈至极矣。
白日梦做到这里,想起历史学家陈旭麓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生活在现代的人不一定就是现代人,可能还是过去式,很远的过去。是这样呢,有些人生活在现代,心思却就留在了从前。那些安静而悠然的时光、那种简朴又不乏诗意的生活质地,永远让人心向往之,也是唯一的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