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卫东
八月的后晌午,日头狠毒。
二全在翻身河向北拐弯角东岸的鱼簖上松绞盘放网,一条小鱼也没有,就和他这些年的考运一个样。
“二全哥,上来,有人喊你说话!”忽听得背后熟悉的嗓音。
原来是素梅的妹妹巧兰戴着草帽右肩扛着锄子站在岸上,左手拿小锹一指东边不远处茂盛的竹园。
“我到棉花田里锄草了。”一身细花格子的巧兰向自家承包田走去。这几天热得没魂,一锄子拉下去,翻都不用翻,杂草就干了,再过几天,棉枝长封了行,太阳就晒不进了。
二全应了一声,头扭过去望了望,赶紧用尼龙绳在柳树桩上扣了个活结,知了一下子不叫了。
二全套了件工人文化宫的汗衫赶紧爬上岸,从绿军裤兜里抓出一把花生递给巧兰,三步并两步向竹园走去,边走边整理铁血红的裤线。
素梅早就在等了。
从先民小学到先民初中,二全和素梅同班同学,两家离得不算太远,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寒暑假作业,一起打猪草,一起拾废旧勤工俭学……总是二全走在前,素梅跟在后。素梅初一到初三都是语文课代表,素梅十分想当老师,把一手好粉笔字也教会了二全,初中毕业素梅没考上中师就回家务农了,高中也不上了。
素梅长得苗条白净手也巧,没几天就跟河西的张秀琴学会了缝纫机绣花。农忙做家务,农闲就绣花,听说这些年把自己的嫁妆都绣出来了。媒婆不离门,介绍的好小伙一大桌,素梅就是不点头。眼看丫头一年大似一年,父母干着急也没好法子。不过,妹妹巧兰晓得这里的诀窍。
二全姓朱,是先民村有名的瓦匠李耀祖的独子,李瓦匠前后收了十个徒弟,其实二全上面还有个姐姐,大前年得快病跑了,大师兄黄德宝哭得最凶。
逢年过节徒弟们都来孝敬李瓦匠,吃饭正好满满一大圆桌。农忙时德宝招呼一声,小师弟们呼啦啦全来了,抢收抢种各忙各的,都是好把式,稻子麦子扬晒得干干净净进粮仓,徒弟们水都不喝一口就散了,李瓦匠老婆刘一秀这才走到场边扯着脖子喊:“饭马上就熟了!”这帮兔崽子!看着中堂前八仙桌上一堆烟酒,李瓦匠乐呵呵地骂道。
二全复读三年了,考运实在不好,年年差十分,今年三个复读班也只考取二十三个,辅导员顾玉泉老师年年这样鼓励:“二全,再用点功,还有希望!”
李瓦匠一心想换门庭,不管寒暑都带徒弟出工挣工钱。刘一秀也是这么想的,家里养了两头黑梅山老母猪,还有四亩三分责任田,一亩湖桑,两口子咬着牙供二全读书。眼下家里经济上还撑得住,二全真不好意思再复读了,别人家都盖上五间亮堂堂的小瓦房了,自家还是一排朝东的矮土屋,白白净净的大小伙儿书呆子一个,干不动农活儿,家务都不会做,真没脸见人,天天躲在鱼簖竹棚里,就怕遇到哪个不知趣的问:“全侯,这下子考得不丑吧?”
二全真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反正不去复读!
作为班上的老大哥他个子最高,最难为情的是,学习成绩就是不上去。二全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从复读第二年起就越来越觉得班主任严俊生一年四季阴沉沉的表情、数学老师缪林潦草的板书、李小飞徐金峰等复读生斜视的目光、食堂工友王胖子的皮笑肉不笑,就连看校门的顾老爹浑浊的眼珠儿,二全都不想面对了,一个个似乎都充满了鄙夷和嘲讽,再也不去坐吱吱吱响的课桌椅,再也不想啃食堂蒸的酸笼糕,再也喝不下没有油花的咸菜豆腐汤,再也不能忍受低矮潮湿宿舍里弥漫的霉味儿和到处乱丢的臭烘烘的鞋袜。
村里同龄人早就各寻出路挣钱养家成家了,以前一起偷网鱼、摸西瓜、捞河蚌、摘桑枣、打香烟壳子的小伙伴们一下子都不见了,开拖拉机的开拖拉机,进社办厂的进社办厂,拜师学手艺的拜师学手艺,小学同桌冯金山都抱上七斤半的儿子了。公社集市去了两回,怎么也感觉不到新鲜气儿和热闹劲儿,儿时熟悉的一切已变得无比陌生。
怎么办?二全白天坐在翻身河边想,有时吼上两嗓子,二全天生一副好嗓子,夜里也睡不着,想什么,谁也没告诉,连素梅都没说,其实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你到底怎么说?”穿白的确良上衣的素梅站在竹荫下脱了草帽扇风,劈头劈脸地问,语气完全不像前几天。
“不晓得,反正不复读,人家说种田没出息,我也不做匠人。”二全耷拉着头,不敢离素梅太近。
“再读一年,我等你!你上大学,我也等你!”素梅语气很坚决,边说边把左手伸进黑裤子口袋里像是攥住了什么。
“不读了,没脸读,不是上大学的料,我认了。”二全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他是真怕素梅的大眼睛!
“怕什么?给你!”素梅一把抓住二全的肩膀,把二全硬生生拉了起来,又拉过二全的左手,硬塞了一个花手绢包包,弯腰抓起锄柄一扭头就走了,漆黑的长头发扫到二全脸上,二全这才闻到一股海鸥牌洗发膏的香味。
二全傻站着望不见素梅才回到鱼簖竹棚,费了好大劲才把手绢包包的结解开,结结实实的一大卷十元新票子。
二全想了三天三夜,茶饭不香,整个人都颠颠倒倒的。李瓦匠天天出工,家里两头老母猪都不进食了,就怕传染五号病,一家老小开支都指望老母猪呢,这是天大的事,刘一秀天天在猪圈里打转转,谁也没在意二全。
二全把手绢包包重新结结实实地打上两个死结,在素梅家沟西的红星桥上足足转了半天,傍晚时恰好遇到巧兰,请她把手绢包包转交给姐姐。
过了没几天,二全正在簖上拉网准备收工,沟南顾二奶奶笑眯眯地路过。
“来,吃喜糖,王金富代销店才进的大白兔奶油糖,我侄孙女素梅的喜糖,什么时候吃二侯喜糖?”
二全顿时觉得周围一下子寂静了,昏天黑地的,还能听到自己心跳声,也不知道和顾二奶奶说了声什么,一头栽倒在竹棚里,手心直出汗把喜糖捏化了。
夏天终于过去,立秋就有早晚了。
李瓦匠劝二全再复读一年,二全就是不听。
不过,中秋节过了没几天,二全主动提出学瓦工,李瓦匠只好点头,背地里干叹气,一帮徒弟也不知道怎么劝,刘一秀又忙着拜托王媒婆打听起来。
二全骑着“老长征”跟着一帮师兄走村串乡,砌山墙,盖小瓦,浇水泥柱,灶台画画,李瓦匠稍加点拨,学起来飞快,天天出工坐席,被主家尊称一口一个李师傅,二全倒也适应起来了,几个月下来,身体练壮实了,肤色晒黑了,人也更稳重了,就是说话少,复读的书倒是时不时码上一遍。
冬天到了,雨水少了,一晃腊月了,海河滩一带有修屋顶过年的习俗。
这一天,二全和师兄被李瓦匠派到隔村的王庄一户人家修屋顶,兄弟三个才分的家,小夫妻两个没请小工,自己帮着搭下手,请了邻居烧饭。
到了饭点,饭菜都上了桌,主家请两位师傅先吃,小夫妻两个在外面刮刚拆下来的砖头瓦片,一大盆饭很快分掉了,二全拿着饭盆去后灶间盛饭。
“师傅,你歇歇,我来盛。”好熟悉的声音略带嘶哑伴着急促的脚步声。
二全一抬头,正是素梅!
素梅瘦出了眼窝,眼大无神又无助,脸皮焦黄,牙齿也没以前白了,几根手指都裂了口子用白胶布裹着,头发剪短了很凌乱扎了条绿头巾,背也变驮了,身上灰色卡其布外套显然是男人才穿的。见到真是二全,素梅面带惊喜,转过身去盛饭,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掉在灶台上……这才几个月不见啊,二全长这么大从没这样惊讶过,汗毛都立起来,浑身冷颤,肚子绞痛,甚至有点恐惧。
席间,二全实在忍不住向女主人打听。她呀,命苦!刚嫁过来没几天,男人开拖拉机帮人家盘嫁妆撞在电灌站上,腰伤得不轻,躺在床上几个月了,兄弟妯娌间又不和,里里外外一个人,自己还咳得凶。
二全忽地被饭噎住,喝了几口汤,猛烈咳了好一阵,脸和脖子连眼睛都通红了。
刚开春,瓦匠活儿不多,二全又把复读的书码了一遍,李瓦匠夫妻都看在眼里。
清明那天早上,生产队高音喇叭通知征兵,二全一听就上了心,直接找村支书报名,不问去哪儿,也不管当什么兵。
李瓦匠一百个不同意,心里早盘算好了,秋天收了稻就盖屋,再给二全说门亲,刘一秀都请王媒婆来吃了三次蛋茶了。
先民公社人武部高干事来家访不止三次了,这次又把先民村的徐会计带来,李瓦匠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地倒水递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陪着搭话,徐会计是村里总账,可得罪不起,年底结算三粮四钱劳力费都在徐会计的算盘里。
“二全上过高中,肚子里有墨水,会手艺,人灵巧,是个材!现在又不打仗,二全块头这么大,你还怕有人欺啊?到部队锻炼锻炼,吃穿不要钱,将来考军校,准提干,军官就是国家干部,转户口,吃皇粮,拿工资,看病都不要钱,退休有红本本,一辈子公家人,二全光宗耀祖啊!我看人准的!”两人一唱一和地劝说起来。
李瓦匠一下子想通了,要真这样,这不就换门庭了!
“把鸡蛋坛子拎过来。”李瓦匠把在后屋的刘一秀叫出来炒鸡蛋,又从床下摸出两瓶存了多年的洋河大曲。
二全走的当天,坚决不要人送,自己背了一大箱子复读班上的书步行到公社集合,他一本书也没落下。
不久,公社人武部高干事上门送来好消息,营部出黑板报点名要二全,唱军歌比赛还得了二等奖,写的大文章登了报,首长看中了,接下来到机关借用。
入伍第三年,二全被组织推荐考取军校,月月领工资,分配后,又立功又提干,县人武部到李瓦匠家送喜报好几回了,二全当上副营长了,穿上军装高大威武加上一副好嗓子,竟然被师政委的女儿相中,很快就转正营了。
“我老早就说二侯有出息,年纪轻轻就当军官了,还有得升,李家园风水好,出人了!李瓦匠享福喽!”左邻右舍都这么说,李瓦匠觉得村里人说得对,村支书、村长变得主动和他打招呼,发的香烟都带过滤嘴,有时还在李瓦匠耳朵上各夹一根,这叫双响炮,建房打报告李瓦匠一步也不曾要跑。
春节前,部队准假,李二全营长带着媳妇回乡探亲,请亲友邻舍喝酒,县里人武部部长,乡里书记乡长、村支书、村长、会计都来了,二层小楼里里外外坐了十几桌,刘一秀在点人头,掐着手指盘算要淘多少米,李瓦匠像将军一样指挥着帮忙的邻居忙里忙外,看到跑运输的刘小波、搞工程的张军、开酒店的宋向阳一个个从鼻涕横流的臭小子混得人模狗样的,还有德宝现在带着师弟们在城里开两家建筑装潢公司,想想老一辈儿,李瓦匠心里亮堂了,都换门庭了!都换门庭了!
席间,二全的表外甥小虎来敬酒,远远指着灶台风箱旁一个扎绿头巾腰弯得厉害的女人说:“素梅婶在烧火呢!”
那女人一直低头烧火,离得又远,人来人往不停,二全没看到人脸,觉得穿着很陈旧,头巾沾满草屑。
“哦!”二全应了一声,心里咯噔咯噔的,时不时瞟往灶台。
“素梅婶现在一个人,咳病蛮重的,跟村里孙厨子烧火洗碗挣点零用钱。”小虎一口干了一杯金六福补充道。
坐在身边的二全媳妇赵玉婷又扯衣袖了,又一大帮来客轮流敬酒,其实是硬灌酒,一拨接着一拨,后面上的大菜,二全哪还顾得上吃。
等散了席,送了客,灶台早就收拾干净没了人影。
第二天上午,二全满脑袋昏沉,坐在二楼上正喝茶,小虎来了。
小虎见四下没人,凑到二全舅耳边说,昨天他和烧火的素梅婶说了:“我二表舅在部队提干了,坐在第一桌子中间,一身簇新军装,烫头戴金耳环穿红羽绒服的是二舅母。”
“她说什么没有?”二全真想问问,听到楼梯间脚步声,也就没问。
二全长长吸了口烟吞下去憋住,要的就是这种辛辣的感觉,再徐徐从鼻孔喷出,蓝烟缭绕中从阳台望去,竹园就在不远处,现在只剩十根八根了,周围绿油油的麦地一眼望不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