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一个人的后山

□江徐

有关于生命和存在的真相,从来没有绝对的答案,所谓的答案,只不过是自己采用的角度。

凌冬将至,小春日和,公园里的菊花开得如火如荼,惹来蝶飞蜂鸣,好不热闹。仔细去分辨,常见的白蝶、罕见的黄蝶、穿着豹纹的蛱蝶、翅膀微微发紫的灰蝶,偶尔还会飞过一只自我伪装的枯叶蝶,简直比真正的春天还要有春天气象。纷纷扰扰的尘嚣之外,这无人光顾的公园一隅,因一片自开自谢的花丛、一群不请自来的蝴蝶,成为冷冷清清而又风风火火、袅袅悄悄却又热热闹闹的自在小天地。

蝴蝶,这种沉默而敏觉的精灵,或许在梦中向庄子习得随遇而安的活法,飞累的时候就在花上歇歇、叶上歇歇、草地上歇歇、树干上也能稍歇,随时随地可以歇上一歇,就连萍水相逢的狗尾巴尖尖儿也可被它借用为立锥之地。一只黄蝴蝶翩然飞过,忽上忽下,款款悠悠。它让我想起电影《步履不停》的结尾——父亲去世后,一家人办完葬礼从墓地返回的途中,母亲看见一只黄蝴蝶,告诉身旁的儿子,她曾经听别人讲,冬天不死的蝴蝶来年就会变成黄色。听过这种说法后,每次看到黄蝴蝶,她都会觉得心碎。为什么要因此觉得心碎呢?我很想知道,可是电影中的儿子无心追问,母亲也没有继续讲下去。关于蝶恋花,张爱玲年轻时候的闺蜜炎樱的表达倒是很玄妙。她说,每一只蝴蝶都是花朵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生存、死亡、灵魂、梦境、因果、今生前世,我有时会围绕这些内容无着无落地漫想一阵,然后无所聊赖地撇开,将目光和热情贯注于面前的色相世界,同时提醒自己——何必呢,何必要像哲人那样去思索那些形而上的问题?阳光很好,花儿正艳,无须潜入海底探究所谓的真相,浮游于现象的海面,玩味世界表层的色彩,轻松一点不好吗?就比如在公园,跪在草丛中对准偶然遇见的黄蝴蝶左拍右摄,一只色彩斑斓的花蝴蝶飞入镜头,翅膀一张一翕,仿佛在说,拍我呀,拍我呀,我更漂亮。就这样停驻色相、玩味万物的时候,旁若无人自己跟自己玩耍的时候,人往往是肤浅而愉悦的。这个世界是色彩的世界,也是色即是空的世界。玩味色彩,即是在玩味世界。

公园里没有人的时候,我就将这里视为一个人的后山,随意晃悠,凝视一切,通过凝视而拥有一切。附近有两三只猫,吃饱睡足常来公园闲逛,懒懒地晒太阳,虚度光阴,悠游自在。小小一块荒原,也可成为它们的乐园。

一只看起来涉世未深的小白猫,踩着优雅的猫步过来了。扑蝶是它喜欢的游戏。这里的蝴蝶多得很呐。一只枯叶蝶落在一朵菊花上,它看见了,于是趴下身体,匍匐前行,凝神屏气伺机以待,靠近时腾空跃起使上一招黯然销魂掌。喔嚯!千钧一发之际,蝴蝶移行换影,就那么轻倩地避开了。小白猫并不气馁。机会又来了,远远的,它又瞅见一对儿蝴蝶,正栖在花台上卿卿我我呢。于是蹲下身子,匍匐前行,凝神屏气静待时机,最终使出一记棒打鸳鸯掌。又没成功,眼看着就要打着却偏偏只差一点点,人家蝴蝶俩已是缠缠绵绵双双飞走了。冬日下,在蝴蝶翻飞的花丛中,小白猫先后使出冰蚕掌、般若掌、红砂掌、蓝砂掌、碧波掌、饿虎扑食掌、飘雪穿花掌,它和它的父辈一样,这些基本招数天生都会,而且无师自通。就这样屡试不爽,却屡试屡败。它永远不会明白,自己需要加强练习的是轻功水上漂,还有减肥。后来或许乏了,它在又一次扑空后转身来到灌木下,作贵妃躺,那一小片树荫好似一席八尺龙须方锦褥。眸子里秋水流淌,似有几分落寞。稍息片刻,调整了状态,它重又感到无聊,于是站起身再次去招蜂引蝶,间或也会不自量力地惹一惹路过的单身狗。

我站在一旁静赏这只猫咪的行动,忽然觉得自己如同它那样,借由文字、花草、蝴蝶和其他自然万物玩耍嬉戏。变化万千的方块字,就像玩不厌的、可以组合出无穷花样的积木。每一次的起心动念,好似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蝴蝶。不同之处在于,猫无法成为自己的观察者,而人能够调动作为人的主观能动性观察外在世界,也可能回转来反观内在宇宙。人可以同时成为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无所不能的人类,就一定比阿猫阿狗聪明吗?我想未必。就拿公园里这只小白猫来说,明明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吃了上顿下顿还不知在哪里,但它完全不会因此而焦虑、忧愁,它全然活在当下这一刻。从某种层面来说,不会说话、不会自省的动物反而比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活得更像一个人。夏目漱石在其小说《我是猫》中,以猫的口吻对人类舍本求末的德性进行揶揄:“人哪,为了消磨时间,硬是鼓唇摇舌,笑那些并不可笑、乐那些并不可乐的事,此外便一无所长。”

很多作家对蝴蝶具有特别的关注。苏东坡年少的时候读《庄子》,觉得庄子能言他所未能言,他能从庄子那里获得灵魂的共鸣。也许是念力所致,苏东坡也曾像自己的精神偶像那样,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梦的世界里获得“栩栩然蝴蝶、一身轻”的奇妙体验。稍晚于苏东坡的北宋诗人谢逸,对蝴蝶有一份偏爱,写下“江天春晚暖风细,相逐卖花人过桥”“狂随柳絮有时见,舞入梨花何处寻”等等三百多首咏蝶诗,人称谢蝴蝶。俄罗斯作家纳博科夫在创作小说之余,更是沉迷于蝴蝶研究,绘画出一千多幅蝴蝶解剖结构插图,之后出版了相关书籍和图集。还有西方拉美文坛巨匠博尔赫斯,他认为自己和相隔二千多年的东方哲学家庄周先生具有心灵上的链接,并且从小说创作者的视角对“庄周梦蝶”进行另类的解读。在这位幻想文学大师的眼里,蝴蝶这种生灵,优雅、美丽又稍纵即逝,无疑是人生如梦的最佳比喻。

关于生命和存在的真相,从来没有绝对的答案,所谓的答案,只不过是自己采用的角度。不同的角度,自然会呈现不同的结果,带来不同的理解。一个人如何看待蝴蝶,相应的,也就如何看待人生。但无论如何,选择以审美角度看取这个世界,或许是最值得的,至少可以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

2025-02-17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9294.html 1 3 一个人的后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