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远
我站在医院走廊里,透过玻璃窗,看见二舅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他的脸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头发花白而蓬松,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
张医生一边翻着二舅的资料夹一边紧蹙着眉头接着说:“晚期,已经扩散到肺部并转移到骨头里,现在只能做维持性治疗,你们家属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记忆中的二舅那么高大,总是穿着大舅留给他的绿色的军装,疯狂地在砖瓦厂制砖的车间里拉土坯,工人们见了都喊他“江疯子”。在我的记忆里,他那古铜色的脸,微卷的黑发,结实的胸膛如同一面厚实的盾牌,胸肌饱满而坚硬,粗壮的手臂上,肱头肌高高隆起,线条分明,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爆发力。二舅永远是那么健康,干练,没有半点颓废的样子。一个庄稼人除了跟土地打交道,没有别的选择,他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他除草翻土,犁田耙地,样样精通。农闲时,割芦柴做踅子,编草席,编蒲包,然后驮出去卖,换粮换钱,维持一家大大小小五六口人的生计。二舅本来话就不多,自从大舅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以后,话就更少了。大舅牺牲后,公社照顾二舅,安排进了砖瓦厂。大姨已经远嫁到了海城,大舅家两个小孩连同大舅妈一家三口人的生活重担,加上二舅下面还有一个在上学的弟弟,年迈的姥姥姥爷,哪一个的吃喝拉撒不要二舅操心。
那时候我才上小学,每到周末我就会绕道到砖瓦厂找二舅。二舅不到食堂吃饭,每天都是从家里带饭到厂里。到了吃饭点,他就把饭盒子拿到窑里探火的洞上烤,探火洞不大,圆圆的只有小碗口那么粗,你不要看它小,它可是砖烧得好赖的“猫眼”。探火洞里火力大,不一会儿,饭盒就往外冒热气,稀饭就在饭盒里上下翻滚。接着二舅用铁钎扦着馒头,放在另一个探火洞上烤,馒头在洞口里转动,待有一点焦黄,焦糊味飘进了鼻里,便热乎了。二舅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扦着馒头,一口稀饭一口馒头。没有馒头的时候就带几张小麦饼、大麦饼、高粱饼。高粱饼黑乎乎的,我们都不喜欢吃,嚼都嚼不动,二舅却吃得津津有味。二舅还经常把馒头或者切成的馒头片装在饭盒里,藏在刚出窑的砖头堆里,砖头散热慢,到我们放学馒头还热乎乎的。
“田娃,你不要学其他的伢儿一样,到窑厂里来偷窑盖去换糖吃、换香烟纸玩、换铁环推,一个都不行。”二舅指着探火洞上的窑盖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做人要品行端正,不要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啊一步错,步步错。”
我那时不懂他话里的深意,只顾看着那些铁钎扦开盖后飞溅的火花,一铲煤倒进去之后,一股火风从窑洞里“轰”的一声窜出来。冬天还好,全身热烘烘的,夏天站在旁边全身热辣辣的,瞬间就能烤熟似的。现在想来,二舅说这话时,眼神总是飘向远方,仿佛在看着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
病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我连忙推门进去。二舅咳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我赶紧扶住他那如弓一般,一颗接一颗凸起像算盘珠似的脊背,我的手硌得生疼。
“田娃——”二舅艰难地张开着嘴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摩擦,“去——去——到我睡的房间里——拿一个木头盒子,木头盒子在大衣柜里上面有——一个密码锁,锁的密码是——是你大舅的生日。”
我愣住了。二舅的木头盒子?木头盒子在二舅的房间里?那间房都已经多少年没有进去过了。
自从姥姥姥爷过世以后,二舅就搬到大舅妈家来了,二舅一生未婚,无儿无女,邻居们不解地问二舅,二舅淡淡一笑:“结啥婚?咱就图个有口现成的饭吃,不图别的。”
二舅所说的房间是大舅妈楼下一层的西房,大舅妈住在东边的一间,中间是客堂,两表兄结婚在楼上,但两表兄都远在武汉工作,长年累月不在家,平时就只有二舅和大舅妈在家,十多年前大表兄从武汉回来,带他们两位老人去武汉,二舅说什么也不愿去,本来大舅妈也不想去,但大表兄说,他们夫妻俩要上班,小孩放了学没有人接,大舅妈心疼大孙子,就随儿子去了武汉。
二舅守着空房子,虽然已经六七十岁了,但身子骨硬朗,自己种菜自己吃,养了几只鸡,有时也改善一下伙食,吃一两个水煮蛋,拌一块老豆腐,红烧一条鲫鱼,一个人倒上半杯酒,有滋有味地吃上半天,也没有人来打扰,他更不喜欢钻到人堆里凑热闹,一个人静静地边看电视边喝酒,吃不了的饭菜,拌一拌端过去喂院墙外的大黄狗。这个大黄狗已有十多年了。
一晃又十多年过去了,侄子的小孩也都结婚了,二舅也七老八十了。二舅的这一生做了一个不是父亲的父亲,不是丈夫的丈夫。
“一定要去——”二舅紧紧抓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真相——都在那里——”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护士们冲进来把我推到一边,我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们给二舅做心肺复苏。他的身体在病床上弹起又落下,像一具没有生灵的木偶。
“病人心跳停止!准备电击!”
我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二舅曾经说过的话:“田娃,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那时的我,哪能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我转身冲出病房,泪水模糊了视线。走廊里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我知道,我必须去二舅的房间,那里藏着他守护了一生的秘密。
推开二舅房间的门,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大衣柜静静地立在墙角,我走过去拉开衣柜门,捧出木头盒子,一把铜制的密码挂锁来回地晃动着,铜锁上已经生了绿色的铜锈,好像发了霉的馒头片,斑斑点点的,我输入大舅的生日。
“咔嗒”一声,木头盒子上的锁开了。
里面有一本大舅的烈士证书、三枚军功章和一封已经泛了黄的信,这封信还是一封纸角上有缺口且有红褐色斑迹的信。
信!?大舅的信?!我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信。
二弟: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来。没有别的事,听指导员说,现在战士的抚恤金提高了,有500块钱。如果我真的牺牲了,二弟,一百块钱给爸爸,一百块钱给妈妈,感谢二老的养育之恩。其他的三百块钱给你嫂子,她要代我养育两个儿子。你,我没有钱给你,只有留在部队箱子里的没有穿过的一套军装,望你能理解哥哥。
你我相差三岁,想起我们小时候曾在一起长大的日子,我们一起到田里割猪草、挑羊草,一起去河畔上拾柴火和在河里摸鱼捉虾的时光,是那么的美好而珍贵。如今,我在战场上,生死由命。
兄弟,如果我不幸牺牲,请不要太过悲伤。告诉咱爸妈,告诉你嫂子,我是为了国家和人民而战,我死得其所。我相信,你们会为我骄傲。你要替我好好照顾他们,替我尽孝,替我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
如若我们不能再次相聚,就让我的精神永远与你相伴。
兄弟,好好地照顾这个家,这个家交给你了!
哥哥:匆匆绝笔
9月26日
听说这封信是担架队打扫战场时,从大舅的上衣口袋里搜出来的。
我手攥着信件,想到这儿,我的血一下子涌到头顶,泪水冲了出来,重重地滴落在这泛黄的信笺上。
我抬头看见屋前一棵老榆树,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树枝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没有树叶就没有树的欢乐,一只喜鹊窝很清晰地架在树顶上,一只老喜鹊领着一群小鹊们叽叽喳喳地、来来回回地、不断地盘旋在窝的上方。
我愣愣地站在树下许久。黄昏来临,红彤彤的太阳向西边那片山峦落去,小鹊们争先恐后地飞回鸟巢。夜幕渐渐地降临,老喜鹊依然守在窝边,偶尔轻轻地拍动着翅膀。突然,老喜鹊浑身抖动了一下,使尽全身力气展开一双失去光泽的翅膀,飞向了天空。它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孤独、苍凉,更显得格外坚定,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了。
天边有一片云,云的周边发着耀眼的光芒,这片云长长的,瘦瘦的,像极了二舅喝酒时的背影。
二舅再也不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