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他,让我听到一段关于爱与温暖的故事。
□江徐
落雨天色,我一个人撑伞伫立路边,在冷雨寒风中翘首以待,等盼良久。终于,一部三轮“突突”向这里驶来。开车的是位五六十岁的大叔,面容和善。从六甲到天汾,他要十块钱。这段路程,平日都要这个车费,何况正值春节假期,外面又在下雨。他没有趁机宰客,着实让人心中顿生小欢愉。
坐上车,车门一关,前后左右一立方米的铁皮盒子在乡村的马路上匀速向前,在雨中缓行慢驶。冷风吹久的人,安坐后排座位,很快感觉到温暖舒适。两侧玻璃门窗上,沾满密密的雨点,近旁的行道树、伶仃的路灯杆、桥栏、河流,远处的村庄、高高低低的时而疏朗时而密集的房屋,都被雨帘模糊成色块和轮廓。久久望之,恍惚中有种清明时节雨纷纷的错觉。思量一下,距离清明还有一段时间,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忘了是谁先开的口,我从在家人面前沉默寡言的“苦桃子”,一下子切换到面对陌生人却能絮絮相谈的“小姑娘”模式。我用乡音,愉快地同这位面善而随和的大叔闲聊起来。大叔一边慢慢开车,一边娓娓述说——他家住头甲,从六甲往东,本来就是回家的方向,看见我一个人站在路边,怕我遇到黑车,算是顺路载我一程。听闻此言,心中一暖。他有什么必要扯这样的谎话么?毕竟,他的确没有瞎开价钱。
实际上我的目的地是吕四,但大叔电动车的电量不足以开到那里,只能送我到天汾镇。到那,坐车就方便了。我望着窗外朦胧的雨中景,想起从前听大人讲,头甲有所村小,叫头甲小学,大概早已被合并了吧。问询之下他告知,头甲小学早就不存在了,如今那里办了一家托老院。前后二三十年,到处都已是沧海桑田的模样。窗外的雨,冷清无声,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我问,今天大年初三,又是落雨天,叔叔怎么不在家戏戏,看看电视,还出来做生意?他沉默了两三秒,像是调整好语态,然后世事洞明地说道:“小姑娘,你不知道,落雨天才能做到生意!有些人呢,看外面在落雨,就没耐心等公交了,就坐我这车了。”为了尊重他的面子,我顺着他的思路应和一句:“说得也是,反正坐在家里戏也是戏。”“嗳,对哇!”他像是被我这个陌生乘客道中了一点心思,狠狠地肯定了一句,话匣子也随之越发打开了一些。他说,年轻的时候,他在工地干机修,如今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女儿嫁到成都,女婿是项目经理。他现在不用出去干活了,每天接送接送上小学的孙子。不过呢,“有些人,事情做惯的,你让他闲下来,还不习惯,你知道吧?”我是知道的。我小时候就知道,村里有一些奶奶或者大婶,农忙时节需要起早贪黑,虽然很吃力,可是不干活歇在家里,人反而病倒了。获得认同后,他继续讲下去,“我又不喜欢打牌,除了接送孙子,就出来开车做点小生意,比打零工自由些,就当散心嘛,你说是不是?挣一点小钱,正好补贴日常开销。”
我在心里编排好说辞,学着用从前听惯了的大人之间说话的方式问他:“今天做到几桩生意啦?”“嗨呀,哈哈,五六十吧。”他朗声说道,“钱,挣多挣少,一辈子都挣不完,再多钱,也是有限。”“对的,对的。”我的寡言似有敷衍之嫌,实则是发自内心的赞同。这番话把朴素无华的事理讲得十分、非常、格外、特别对,再对不过了!“有些人,对于挣钱一定要做到怎样怎样,要我说呀,有了一万,想百万;有了百万,想千万,钱是一辈子都挣不完的。”我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在心里给这位大叔点了个赞。他继续徐徐道来:就在刚才,看到一个老人家,在路边捡垃圾,身上淋得透透湿。八十多岁了,山东人,子女在这里种大棚。他将老人送回了家,挺远一段路程呢,没收她一分钱。“八十多岁了,还在捡垃圾,你说,这种情况之下,我要是收她这个钱……”他的语气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我一向不擅长安慰人,也不太会夸人,此刻不顾语言的苍白与直白,只能由衷感叹一句:“叔叔,你真是个好人。”“哎呀,我……”我以为他后面的话会是自谦的表示,按照常情大人们都是这样的。且听他说下去:“这个人的确蛮好的,老的、小的、认得的、不认得的,我都合得来。”——真是个直爽无欺的乡里人。我拍拍他的肩,由衷祝福:“好人有好报。”
其实,我一路隐隐担着心——要是这车开到半路上没电了怎么办?要是送完我,返回途中没电了,外面又在落雨,到时他一个人怎么办?为了这份担忧,每行一段路,我就忍不住问询一句,电够不够?电还够不够?他一再表示没问题没问题,应该没问题,又说主要是前面冲上一座长桥会比较耗电。我说,要不我下车走过那座桥,过了桥再上车。并非随口虚言,我真心愿意这样去做。他连忙表示不用,说上桥的时候开慢一点就行。
过了长桥,前行了一段路程,我又为电动车的电量问题担心起来,担心他回去的时候没电。大叔看出了这份“多余的担心”,为此告诉我,现在还有一格,等到它提醒需要充电的时候,还能从天汾开到家。就算到时候没电了,路边随便找个人家充下电都是可以的,乡里乡亲,哪一家不认得?都认得,都好得很。听他口气,这的确不成问题,根本用不着担心,仿佛这一路路过的家家户户都是他的左邻右舍。我不再问起,可是隐隐的担心并未消散。
快到天汾镇时,透过车窗,恰巧看到桥头石碑上两个字:灵桥。猛然回想起来,这正是小时候暑假临近结束,跟着祖母走去继母家,她家住在天汾的海边,漫长路途中会经过的一座桥。原来这样貌寻常的桥叫作灵桥。桥还在,当年桥头那棵歪脖子大柳树已经不见了。祖母走了也有十多年了。
临下车,我扫码付了二十块。大叔先是一愣,随后连连道谢。我亦向他连连道谢,发自内心地。谢谢他,让我听到一段关于爱与温暖的故事。下车的时候雨还没停,我撑伞站在路边,与他互道再会。再会再会,萍水相逢的同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