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原上草薰春盎盎,心中人隔路漫漫。疏风小圃宜莺粟,细雨新蔬采马兰。”春日里,无意间读到清人的这么一首诗,眼前不由浮现出从前乡野采马兰的情景。
春来雨润万物,不论河坡,还是田头,报春的荠菜之外,最多的,莫过号称“最强野菜”的马兰头。它一身新绿,丛丛簇簇,在绵绵春雨中滚珠流翠,洋溢着春天的烂漫喜悦。正如诗云:“马兰不择地,丛生遍原麓。碧叶绿紫茎,三月春雨足。呼儿多采撷,盈筐更盈掬。”
马兰,因花开似雏菊,也叫阶前菊、路边菊、田边菊、马兰菊、蟛蜞菊等。这称呼,像极小伙伴被大人随口起的小名。
说到其名,手头正好翻周华诚的一本《一饭一世界》,又遇到马兰头。老家衢州的周华诚讲,他们那里称马兰头为 “黄秋芊”,像个女孩的芳名,多美的名字啊。有意思的是,翻高邮王磐的《野菜谱》,方知古时其名“马拦头”。田头丛生的马兰头见雨疯长,拦马前行。民谣有:“马拦头,拦路生,我为之拔之容马行……”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其叶似兰而大,民间称物之大者为“马”,故称“马兰头”。
同时,《本草纲目》还有这么一段话:“泽卑湿处甚多。二月生苗,赤茎白根,长叶有刻齿,状似泽兰,但不香尔。南人多采汋晒干,为蔬及馒馅。”还有明人赵楷著的《百草镜》说:“马兰气香,可作蔬。”清人王士雄的《随息居饮食谱》中也称马兰“蔬中佳品,诸病可餐”。于此看来,暂且放下浮名,采撷入馔却是真功。
关于采马兰头,陆游老先生早有诗云:“离离幽草自成丛,过眼儿童采撷空。”试如今,即便儿童散学归来早,也不见儿童采了。倒是上周在军山绿野踏青时,遇见几位大妈在挑马兰头。想起我们小时候,挎个小篮子,跟妈妈去离家不远的露香池边挑马兰头,多有乐趣。连日细雨后,一汪春水间的幽林旷野青葱莫名,一地的荠菜、枸杞、诸葛菜、蒲公英、薄荷、菊花脑、野芹等,连同不知名的野花野草,一脉新生。因马兰贴地而生吧,草丛里一下子不怎么好找。然而,一旦寻着,往往惊喜的一片。这时,妈妈又传经验之谈:挑马兰头,不管根茎青、红,都以叶子背面毛茸茸的为佳。我真是服了,依样画葫芦,一手捋叶,一手掐其最嫩的顶芽,一股清新的野香,挥之不散。当然,儿时更多是觉得好玩,望着篮子渐满,成就感满满。
至于吃法,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建议:“马兰头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盖因,马兰头味辛,性凉,凉拌最宜。不过,我家不曾将其合笋拌过,多为凉拌香干。妈妈总是烧锅滚水,将马兰头先汆水,去其涩味,再过冷水,沥干,细细切碎,然后加切细的茶干。装盘,抟成宝塔状,临吃时一推,一箸入口,便满口喷香,叫我如何不恋她?
马兰头既是好菜,也是好药。只是我长大才知道。如《本草正义》谓其:“最解热毒,能专入血分,止血凉血,尤其特长。盖其茎深赤,干而煮之,其汁深紫,故从其类而清利血热。凡温热之邪深入营血及痈疡血热,腐溃等证,允为专药。内服外敷,其用甚广,亦清热解毒之要品也。”《中国医学大辞》记载其:马兰根露,马兰根蒸取之露也。辛凉无毒。散结清热,破宿血,能治痔疮。可见,清热解毒、散瘀止血是马兰头的最大功效。特别是在阳气上升的春天,多吃马兰头是必要的。它清火、解毒、护肝、凉血,是最好不过了。
“江南人重马兰头。”汪曾祺这一说,真实不虚。又是一年春好处,我们到苏州一游,午餐小食就邂逅姑苏传统时令“红绿配”——酱汁肉、马兰头拌香干组合,“红肥绿瘦”,乃地道的“苏式”滋味。据说,农历二月二,苏州人开吃春天的“一红一绿”,荤素搭配,营养又美味。所谓“一红”,是“苏州四块肉”中的酱汁肉,上桌时金花菜打底,肉上再浇上一勺酱汁,顿有“绿叶衬红花”的盎然春意。“酱汁肉”色泽红润、气味浓郁,入口即化、肥而不腻。所谓“一绿”,即马兰头。马兰头特强的野菜香味,配上同样有着浓郁香味的白香干,一青一白,入口清爽,口齿噙香。两者可谓黄金搭档,浑然天成,相得益彰,恰似吴侬软语遇上昆曲水磨腔。
“最是村童音节好,声声并入马兰头。”游春寻味到江南,顺道到吴江黎里一游,不啻一趟采风。诗句中的“村童音节好”,是吴江一带旧时贩卖马兰头的独特景观。据清嘉庆年间《黎里志》记载,“二月初每当清晨,村童高声叫卖,音节类山歌,三五成群,若唱若和,卧近市楼者辄为惊觉”。春日清晨,早起的儿童采得马兰头归来,走街串巷唱歌叫卖,惊醒了春眠不觉晓的人。朝气、鲜活、慵懒的旧时江南春日,好似在眼前。
“春风十里,不如野菜两斤。”又是一年春来到,马兰头的乡味,萦绕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