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晓波
刚吃罢晚饭，接到一个电话，是董阿姨的小儿子九侯打来的。九侯说话的声音低低的，听得出他很伤心。他是给我报丧的，说他母亲去世了，星期天出殡。我心里一紧，问：“阿姨怎么走得这么突然？”九侯说：“前些时我娘不小心跌了个跟斗，就……”
得知噩耗我很难过。我调回江阳这些年董阿姨帮了我很多，想着她对我的好，我的眼睛湿润了。春节我打电话给她拜年，她声音蛮响亮，精神还好好的，这么乐观、开朗的老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决定星期天一定要去。
董阿姨年轻时在江阳市老西门外十字路口开了一家小饭馆。我从外地刚调回江阳时，单位无法给我安排住房，让我临时住在招待所，吃饭就到阿姨的小饭馆。她听说我家在乡下，城里还没有住处，就热心张罗着帮我租房。租的那间房我觉得挺合适，我说“谢谢阿姨”，她说：“不用谢的。有了个安身的地方，上班才定神。”那几年我不会做饭，阿姨说：“吃饭是头等大事，就来我店里对付吧。”我觉得阿姨很真诚，她的小饭馆菜肴口味不错，价格也不贵，就常常去她那里解决。阿姨对我很客气，把我当自家孩子，结账时总要抹去零钱。后来阿姨干脆让我包伙，我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天天能吃上可口的现成饭。日子长了，我感到在阿姨那里能享受到像自己长辈一样的亲情。
有天傍晚我正在店里吃晚饭，一位中年男子慢悠悠走进来，到厨房里端出饭菜与我同桌而坐。吃着吃着自然而然聊起来。原来他是阿姨的老公，早年入赘董家，跟着阿姨姓了董。董师傅在附近开一家修车铺，吃饭就到阿姨的饭馆来。他面相和善，性格温和，说起话来慢声细语，很好相处。
后来我又和董师傅遇到过好几回，每次都聊得很尽兴。看得出，他额头上的皱纹里刻着岁月的沧桑，也嵌着许多故事。他讲起来都有头有尾，有情有义，很耐听。
江阳遭受自然灾害闹饥荒的那几年，他拖家带口外出谋生，漫无目的地一路向西，后来又过了江，走到九龙江市郊区，遇到了好心人——一个姓宋的生产队长。这宋队长和几个社员一商量，收留了他们一家，让他们在生产队空闲的仓库安下身来。第二年，就在这个仓库里，他们的小儿子出生了。为了纪念小儿子出生地九龙江，也为了记住宋队长和老乡们的收留之情，他们给孩子取名“九侯”。
董师傅心想，添丁加口，生活压力大了，一家老小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下去，必须学一门手艺。他记着老一辈的一句话：“荒年饿不煞手艺人”，下决心虚心拜师学手艺。他没有本钱，只能学理发。趁着到镇上理发的机会，有心和理发师傅攀谈，吐露了心声。师傅听了他的情况，很是同情，爽快地答应下来，说：“来吧，就在店里跟我学，不收你学费。”董师傅没想到拜师这么顺利，心想天下还是好人多。他第二天就来到店里，以后每天来回步行三里多地，风雨无阻，从不耽误。他脑子灵巧，加上刻苦用心，几个月就出了师门，成了乡下“流动理发师”。后来他又学会了修理自行车。有了这两门手艺，一家人的生计总算有了着落。
董师傅不贪心，无论帮周边邻居理发，还是给过路人修车，他都只象征性地收点费。遇到没钱的人，他也不让人为难，说：“小事，算我帮忙的。”他用各种善举答谢老乡们的情义。久而久之，他在当地广结人缘，赢得了好口碑。周边老乡乐于找他理发、修车，男女老少都说这个“外乡人”手艺不错，心眼儿也好，见了他都尊称“董师傅”。董师傅一家与邻里和睦相处，关系融洽。那年头没有多少好吃的东西，但逢年过节，他总要准备一顿江阳风味的饭，呼东家、唤西家，和邻居们一起喝点酒，话年景、叙家常。
不知道是生来就有商业细胞，还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董师傅在那个年代就显得蛮有经营头脑的。九龙江市郊都是大片丘陵，地广人稀，生意清淡。他带着理发工具走四方，在九龙江市郊转悠着找生意做。
有年夏天，一清早，他和妻子说了一声“我出去啦”，夹着理发工具包出了门。忙到下午回来时，听到三个大点的孩子哭着、喊着叫“妈妈、妈妈”，董师傅觉得“不妙，出事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家门，一看妻子躺在床上，没有言语，脸色煞白，很吓人。孩子们说“妈妈泻肚子，昏过去了”。他呼唤妻子，妻子没有回应；他试了试妻子的鼻息，觉得有救。稍稍镇静了一下急匆匆出去找人，刚出门恰巧碰上宋队长老婆宋大嫂从地里割草回来。宋大嫂听董师傅一讲，二话不说，放下镰刀，连忙赶去看病人。她安慰董师傅“不要急，没事的”，叫他“先让大姐喝点水，我马上就来”。不多时，宋大嫂满头大汗来到董师傅家，手里拿着一把刚刚采来、洗得干干净净的草药，随即吩咐董师傅放在锅里，用水煮开。烧开的汤汁散发着清香，等汤汁温乎乎了，她让病人慢慢地喝下一小碗，然后又吩咐再喝点淡盐水，自己回去拿来黄砂糖，冲了点糖水，让病人喝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妻子慢慢恢复，想喝稀粥了！原来这宋妈妈上过一年卫校，后来碰上困难时期学校停办，她辍学了，多少懂一点医学方面的知识。邻居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她也时常帮着大家。
董师傅后来才弄明白，当天早上他刚出门妻子就上吐下泻，可能是急性胃肠炎，大半天腹泻不止，脱水了。当时宋大嫂心里有底。她认识山上的许多草药，经常采来治病救人。这一回幸亏宋大嫂出手相帮，救了妻子一命。董师傅感激不尽，老老小小把宋大嫂当成救命恩人。说是两家人，却似一家亲。大人互相走动，孩子们经常玩在一起。董师傅讲完这段故事，很感慨地说：“人生在世，要处处安好心。这比烧香拜佛好，能够帮人就帮帮人，一旦落难才能消灾保平安。”
九侯八岁那年，董师傅一家依依不舍告别乡亲们，离开再生地九龙江，带着孩子们回老家上学。董阿姨感恩不尽，经常和孩子们念叨九龙江的宋妈妈。她掏心掏肺地说：“我不能忘记、我们一家子都不能忘记九龙江的恩人们！”她怀着报恩之心，几次带着孩子到九龙江市，看望宋队长一家和当年的老邻居。
改革开放后，他们的大儿子办起了服装公司，生意挺红火，规模越做越大，后来还承接外贸订单，做起了外贸服装。两个女儿都在哥哥的公司里上班，九侯也读完了大学，被江阳一家机械公司聘用，从事技术工作。董阿姨的家境一天天好起来，她颐养天年，过得很开心，大家都说她活个一百岁没有问题，但谁也没有想到，她跌了一跤没几天竟驾鹤西去。
星期天我赶去参加董阿姨的葬礼。走过殡仪馆长长的、摆满花圈的走廊，只见一个年轻人在灵前拜垫上长跪不起，双泪长流。我悄悄把九侯拉到一旁，问那个年轻人是谁。九侯告诉我：“那是九龙江宋妈妈的小儿子，叫宋小龙。我小时候和他一起玩，一起长大。他妈妈还救过我妈妈的命。”
“大老远的，他怎么知道你妈妈去世的消息的呢？”
“不，他现在就在我们江阳，在我哥哥的服装公司做整烫工。”灵堂里的气氛，不宜多问，但我一直纳闷儿，九龙江的宋小龙怎么来到江阳的呢？
后来我问了董师傅，他解答了我的疑问。九龙江市的经济不是很发达，尤其是郊区，工厂企业少。宋小龙外出打工好几年，到了不少地方，一直不曾找到满意的工作，有时候还被人欺负。那年董阿姨请儿子服装公司驾驶员开面包车，带着家人又一次去九龙江市看望老邻居。到了那里才听说当年的宋队长不久前已经过世，小龙在家种田，准备还要出去找工作。
董阿姨知道小龙要找工作，就对宋妈妈说：“哎呀，不嫌远的话，就叫小龙去江阳，到我大儿子公司上班。”
宋妈妈真是求之不得，连忙道谢：“小龙到你们江阳去做工，我一百个放心。你真是‘瞌睡送枕头’，我要好好谢谢老姐姐！”
“不要客气，过去我们是一家，现在还是一家嘛。要不小龙这次就和我们一起去江阳，车上有空座。”就这样，宋小龙搭上顺风车，成了江阳的新市民。
要说这宋小龙也真讨人喜欢，高挑挑的个儿，虽然生在乡村，倒是皮肤白净，眉清目秀。他言语不多，但聪明能干，手脚又勤快。在服装公司一起干活的女孩子看上他的也不少。别看宋小龙成天不声不响、手脚麻利地干他的整烫活儿，其实他也在不动声色地物色着可意的女孩。他的眼光不错，经过一年的“考察”，终于和一位漂亮的江阳姑娘谈起了恋爱，婚后生了个胖小子，小龙把妈妈也接了过来。董妈妈吩咐儿子在公司里腾出宿舍，把小龙一家三代安顿好。两家人又成了一家人。宋小龙懂得报恩，始终记着董妈妈一家的深情厚谊，在灵前长跪不起、双泪直流……
此刻董阿姨如果有灵，知道从小乖巧的小龙跪在灵前报答她的恩情，她一定会觉得很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