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谔
下午四点半,我与妻到达南京禄口,计划莳花种草,休息两天。晚八点,照顾父亲的保姆打来电话,要我们立即回去。
天下着小雨,途中打电话给做村医的小姨,小姨说:“你父亲应该是脑梗。”绷紧着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些。
到达启东老家时已是后半夜,堂哥、表哥们还在,他们刚刚为父亲整理擦洗了一番。父亲双目无神,嘴唇紧抿,一声不吭,喉咙里有浓痰涌进涌出,呼哧作响……
第二天一早按脑梗用药。中午,父亲的双眼能够转动,下午三点多,我又试着喊了他一声,竟然清晰地应了,守在一旁的人都脸露欣喜之色。晚间时,已能稍稍饮食。
第三天,情况似乎越来越好,我却隐隐有些担心。最近几年,我留心到许多事起首一帆风顺的,后边常有麻烦,而一开始磕磕绊绊的,后面会峰回路转。
第四天一早,父亲突然开始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坐起躺下,不停地脱鞋穿衣,他寻找眼镜,找到了一副说还有一副,他要钢笔,说一共有两支,他说他要去办公了……最近五年,父亲一直身体不佳,以躺卧为主,这回不知哪来的劲,开门关门,关门开门,佝偻着蹒跚着,跌跌撞撞摇摇晃晃地进进出出。
第五天上午,父亲仍无倦意,侍候他的人已支持不住。近中午时,借得两粒安定,让其服下,依然如故。他说地上脏了,要扫地。给他拿来扫帚,从地上开始扫,然后扫墙壁,接着扫房门,最后扫自己的床。我看不下去,夺了扫帚,扔在一旁,他像章鱼一样,蠕动着四处寻找,枯瘦的右手向空中抓啊抓,有时还分明做出掸灰尘的动作,抓到了什么物体后用手指搓动研究的动作……
粗算了一下,父亲已有30多个小时不眠不休了,极度心疼的我有一瞬间忍不住心头火起,不乏粗暴地硬拉他躺下,并给他盖上棉被,他呆滞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惊恐。他安静了下来,眼睛半开半闭,似欲沉沉睡去。我暗喜此举奏效,谁料他的身子又开始蠕动起来,呆滞的双目重新睁开……
“他是一个病人呀,你怎么能这样对他?”背后传来责备的声音。“是啊!我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年迈的父亲呢?”我在心里也迅即责备自己,甚至还有些鄙视自己。
打电话给两位医生朋友,询问、分析、判断,都说没有特效药。其中一位甚至说:“88岁了,可以了。”
傍晚的时候,去县城取药,回来时,见妻子与保姆正笑嘻嘻地坐在父亲床头,妻子小声说:“他睡着了!”
可不?还有轻微的鼾声呢!
后半夜,父亲醒来一次,喝了一罐核桃汁,吃了两片饼干。
第六天,除早、中、晚饭准时醒来吃饭外,父亲一律好睡。第七天也是一天好睡。
在省城工作的父亲是我少儿时代的骄傲。那时我手头有许多漂亮的画片,像故宫、长城、鼋头渚、鼓浪屿……那些地方都曾留下过父亲的足迹。父亲先是就读于启东中学,后考入淮阴工专,毕业后分配至省城。退休后回到老家,直到现在,一直未能无隙地融入这片故土。
知道父亲病了,有不少人前来探望,他们不分时段,有说有笑,随心所欲。妻子小心地接待,陪着说话,我露过几次面后便干脆“躲进书房成一统,管它隔壁乱哄哄”。平日里,父亲是极不喜欢这种走家串户式的热闹的,所以左邻右舍一般不来我家,纵有人来,也是小坐或小立一会,或谈完事后就走。妻子说:“现在好了,老虎老得不能动了,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了。”我在心里长叹:孤傲的父亲,可能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父亲的思维基本恢复正常了,只是身体更为虚弱。有一天下午,我听得一阵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一抬头,瞥见七八个女人正走进我家。我能想象父亲的反应:闭上眼,理都不理。晚饭时,保姆很生气地告诉我:“下午来的那几个人,出去后到处乱说,说你父亲快不行了,恐怕今晚都过不了。”我淡淡一笑,说:“人哪!她们不知道,若干年后,也会有人以她们现在这样的心态去看望她们的。”
晚饭后,沿着屋后的横路散步,头顶上的天空呈现出好看的鸭蛋青,大半轮月亮高悬着,月中有山峦的影子,天地相连处,有一圈铁锈红色的夕光。“晴鸽试铃风力软,雏莺弄舌春寒薄。”油菜花开了,豌豆花开了,青青的麦秆已高至人膝,匆匆晚归的蜜蜂扑到人的脸上。人生如此美丽,让人如此留恋。现在是早春,屋后高大的水杉树还没有半点绿色,一只大鸟巢特别显眼地嵌在瘦硬的枝丫间,从远处看那水杉,像极了父亲前几天发病时不停地抓向空中的右手。
是要向上苍诉说什么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