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一句话激怒一个考古学家——“考古就是合法盗墓。”三星堆又一次成为热门新闻时,电视台报道中连线盗墓小说作者南派三叔,激怒了一大片考古界的意见领袖。社科院考古所所长王巍也公开发声,呼吁“摒弃、抵制个别混淆考古和盗墓区别的文学和影视创作”。考古和盗墓之间的戏说、混淆和误解,必然还会继续激怒这些保护和探寻过去文明的人们。下图:根据天下霸唱所著盗墓小说《鬼吹灯》改编而成的电影《寻龙诀》。
考古是一门近代科学
我们要理解考古和盗墓的差别,首先须知考古学是一门近现代形成的科学。
中国古代曾有金石之学,研究古董、青铜器和石刻上的文字。宋代学者吕大临曾著《考古图》,记录当时宫廷和私人收藏的古代铜器、玉器,摹绘图形、款识,记录尺寸、重量,并尽量注明出土地域和收藏之处。但这些都不是考古,充其量是考古学的前身。
今天的考古学被学界俗称为“锄头考古学”,这个俗称点出了现代考古学的主要特征:它不像从前的古物之学是学者们坐在书斋里研究古董,而是到田野去调查、发掘古代人类活动留下的种种遗迹,来寻找研究历史问题的线索和证据。
五四运动时期,已经有一批“疑古派”的学者,如顾颉刚,认为研究中国的历史不能光靠书籍记载,要学习西方的社会科学,从考古发掘的证据中寻找答案。
现代考古学进入中国,一般认为是在1921年。
这一年,北洋政府的矿业顾问、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J.G.Anderson)在河南省三门峡市渑池县仰韶村发现了一处史前文化遗址,并主持考古发掘工作。这处遗址后来被认定为新石器时代的遗存,根据发现地的名称,被命名为仰韶文化。
在那之后,考古学作为一门科学,才在中国真正开展。1926年,在哈佛大学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的李济,主持发掘了山西西阴村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成为中国最早独立进行考古发掘的学者,也被誉为中国现代考古学之父。
之后,李济主持了震惊世界的河南安阳殷墟发掘,殷商的历史被证实,将中国有证据可信的历史从周代向前推了数百年。
在中国现代考古学兴起之后的数十年中,考古学确实从盗墓那里学到了一些技术。比如著名的盗墓工具洛阳铲,至今仍是考古必备的工具;盗墓者观风望气的秘诀中,一些发现古迹遗存的实用技术也被考古所借鉴;甚至一些盗墓者,也被吸收到考古工作者的队伍中。
这些考古和盗墓的纠葛,似乎也为公众对二者的混淆不清提供了借口,甚至一厢情愿地相信“高手在民间”。但自从现代考古学兴起以来,考古就将盗墓视为不共戴天的死敌。不过二者在技术上到底有多大的差异?
怎样科学地挖坟
科学挖坟的第一步,是陵墓能不发掘就不发掘。
这个考古界的铁律源自1956年的教训。这一年,国家考古队主动发掘了北京昌平郊区的定陵,也就是明代第十三位皇帝朱翊钧的陵墓。结果由于保护技术不足、工作不周,大量出土的珍贵文物被损毁,教训极为惨痛。自此之后,中国的考古界不再主动发掘帝王陵墓。
现行的文物工作方针,也是“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简单理解,就是能不挖就不挖。
而后来海昏侯墓这样的重大考古发现,都是因为陵墓被盗,或者因为基建被偶然发现,不得不进行抢救性发掘。而少数对古代遗迹、遗址的主动发掘,则需要经过审慎的论证和规划。现在大热的三星堆遗址发掘,即属于这一类。
在这里,我们抛开前期复杂的勘探、测量工作,只看打开墓葬或者遗迹之后的“寻宝”过程,就能看出考古和盗墓的天壤之别。
首先是清理填土和淤泥,需要用手铲一点点分层清理出去。如果发现有空洞,需要分辨是否是一些随葬品腐烂后留下的痕迹。如果是,则要灌注石膏,之后清理出石膏模型。清除出去的泥土,还要过筛,以免遗漏细小的遗物。
如果墓室里有保存完好的棺椁,那么要首先清理好顶部和周围的填土,然后揭开盖板,或者将棺椁整体吊出,运到室内进行下一步清理。如果棺椁已经腐朽,则需要注意留下的漆皮、彩绘痕迹,腐朽的痕迹也需要被精心测量。
棺椁中可能发现随葬品,也许是陶瓷、玉石器和金属器,这是盗墓者最关注的,也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墓葬中“值钱的东西”,但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竹木、漆器、简牍、纺织物。盗墓者会直接拿走保存完好的器具,并在这个过程中随手破坏。历史上曾经有多次记录,盗墓者为了在墓室内照明,点燃珍贵的竹简当火把。
而对考古人来说,这些看起来近乎破烂的遗存,同样是无价之宝。他们需要用竹签、毛笔一点点清除上面的污物,使它们显露出来。竹简木牍保存了大量的文字记录,需要保持原样、整体取出,这样才能不打乱原有的顺序,以便之后整理和研究。同时,湿度必须保持原样,否则很快干枯变形,甚至朽烂。漆器的胎往往已经腐朽成灰,只剩下一层漆皮,则需要清除器具内的泥土,然后在里面灌注或涂抹石膏,才能保持形状。
还有珍贵的纺织物,对盗墓者只是一堆破烂,但却保留了重要的古代纺织技术和艺术信息,有些书写有着珍贵的文献。无论是丝绸还是棉麻,这些天然材料在漫长的埋藏中都早已朽坏,有的一接触空气,就发黑变质,有的一经触碰就碎烂成灰。对这些脆弱的文物,考古人需要和丝织品保护专家一起合作,用更加细腻精巧的方法,一点点分离、提取、装裱保存。
这些器物之后,还有骨骼。骨骼的姿态透露着当时的丧葬习俗,而骨骼上还可能残留着一些饰物佩戴的痕迹、衣物腐朽后的遗留。骨骼上可能存留疾病的痕迹,显示当时人的健康状况,理化分析则可以知道当时人主要吃什么、营养状况如何。
哪怕遗留彻底腐烂,也能够留下重要的信息。1992年,山东临淄发现一座战国时代田齐王族的贵族大墓,除了一批出土文物,还发现了一些木头腐朽形成的空洞,通过对痕迹的提取,考古学者获得了规整清晰的战国时代马车标本,成为研究古代马车技术的宝贵资料。
除了这些肉眼可见的,考古人还会关注容易被肉眼忽视的。比如花粉、植物的残片、孢子和种子、昆虫的残骸、动物或人类的毛发,还有各种器物的位置、方向,这些都可能会揭示当时的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甚至我们尚未知晓的秘密。
盗墓寻求财富,而考古追问历史
而即便是对“值钱”的器具,盗墓者和考古人造成的后果,也判若云泥。
三星堆遗址中最受人关注、被视为上古奇迹的文物——青铜神树,出土时是一堆扭曲、锈蚀、破烂的碎片,有的地方被焚烧熔化,有些部位“一碰即酥”。在盗墓者眼中,这些残渣毫无价值。
而20世纪80年代的考古工作者将这些碎片清理出来,又花了几年的时间拼接、修复,最终还原出“一龙九鸟十二果”的青铜神树,解读出古蜀人对日月星辰的崇拜,以及当时使用的历法。
湖南盗墓贼任全生转业成为考古工作者的故事是业内佳话,但它还有一个让人痛心不已的前传。1942年,“土夫子”任全生等人盗掘了长沙东南郊子弹库的战国楚墓,取出一批青铜器和漆器,以及一堆有字迹的纺织物。将古董卖掉时,他们以为织物不值钱,随手送给了古董商。之后这堆织物几经波折,被美国人骗走,成为华盛顿赛克勒美术馆的收藏。这堆在盗墓贼眼中随手送人的破烂,正是我国至今发现最早且唯一完整的楚国帛书,历史文化价值不可估量。
到这里,相信你应该可以大致理解,盗墓寻求的只是财宝,至于宝藏流向何处、会不会破坏一个文明的古老遗存,他们并不在乎。而在盗取宝藏的过程中,他们更不可能在意历史和文化的线索,随意爆破、挖掘和毁坏,对历史遗存造成毁灭性的损害。比如安阳的殷代王陵大墓,经过了几千年的盗掘,无一幸免,残留的文物极少。如果不是妇好墓幸存,我们至今都找不到可以和文字记载对应的殷代王室墓葬,关于当时的制度、艺术、信仰,乃至饮食习惯,也就无从了解。
而考古所追逐的并不是器物,而是古代所有遗留痕迹背后的历史真相。这些关于真相的知识,往往不在那些被文物市场所定价的“宝物”中。
这些历史的碎片无法被定价,却给我们传来远古的吉光片羽。当这些考古证据次第从泥土中苏醒,诉说着我们的先人怎样宅兹中国、怎样繁衍生息,它们揭示着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曾经怎样传承和演变、我们何以成为现在的我们。
而这正是考古永远不应该被盗墓所玷污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