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那一年,我6岁,其时父母因为一纸调令远赴贵州工作,而奶奶正在照料叔叔家刚出生的孩子,万般无奈之下,父母将我托付给舅舅与舅妈暂且抚养。
那是我第一次远离父母的关照,入住一个陌生的家,坚硬的忐忑俘虏了我,我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我唯一感到自由的日子,是星期天学校放了假,我好到三里路外的爷爷家去。
其时爷爷已经退休十年。他在大家庭中保持着不可亲近的威严,也保持着退休男人特有的无力感。奶奶、叔叔、婶婶都忙于工作、带娃和家务,自然无暇顾及工作了40年的老爷子回到家中,只有一台老唱机、一张报纸相伴的落寞。而在这种落寞中,爷爷对我每周一次的到访,大约也是隐隐期盼的吧。
我一到爷爷家,就去替他拿《参考消息》。在20世纪70年代末,退休后还能订阅这份报纸,近乎一种政治待遇,需要一辈子没有犯过错误,并在行政上达到一定级别才可以。爷爷有这个资格是他退休后特别引以为傲的事。我经常听他与叔叔在饭桌上争论国际形势。我隐隐觉得,爷爷有这样不同流俗的思想,与那张薄薄的报纸相关。
而爷爷居然把取报纸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内心十分欢喜,当然,一路之上我表现得无比庄重。我庄重地穿过两条春天开满蔷薇花的小弄堂,庄重地走过三座桥,穿过米店、面条作坊、小学校与隆隆轰鸣的纺织厂,到达区委,拿到《参考消息》,再原路回来。
爷爷并不表扬我为他做的这些事,可我分明感觉到,他原先像冰山一样厚实凛冽的外表下,有一线暖流在酥酥地流动。
他终于允许我在他放唱片的时候,坐在他的近旁。他有一台旧唱机,在阁楼上担惊受怕地保存了十年,直到这一年,整个社会氛围松动了,爷爷才敢拿出来听。仅有的十几张唱片,多数是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当时我对古典音乐一无所知,只是觉得当庞大的、百感交集的音律如海涛一般轰鸣时,爷爷脸上的表情令人震惊。有一回,他听得老泪纵横,像是忘了身边还有我这个人。我吃惊极了,按奶奶的话说,爷爷是多么心硬的一个人,家里三个孙儿孙女出生时他都出差在外,大儿子支边也没见他有何动容,他为啥听着唱片就哭起来呢?
这恐怕是爷爷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秘密。
有一天,我将独自返回舅舅家时,爷爷起身说:“正好我也要出门散步,我们一起走吧。”
那是我第一次与这位发茬雪白的老人一同走路。我兴奋又困惑,不知道爷爷要与我谈什么,也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要与我分手折返。要知道,非年非节,他一个庄重的长辈,把孙女送到寄养的小辈家里去,是不可能的,那会对我舅舅形成一种兴师问罪的压力,爷爷这么礼数周全的人,不会这么干。
爷爷却什么都没有叮嘱我。走到中途,他忽然提议去路边的汤圆店吃四喜汤圆。在当时,老家的四喜汤圆是一种奢侈的点心,一碗四只大汤圆,两甜两咸,由四色馅料包就。尤其是江南特色的荠菜猪油汤圆与萝卜丝油渣汤圆,美妙不可方物。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点心店用餐。汤圆如此细腻柔滑,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紧紧地慑住了我。爷爷端详我的表情,意外地问:“你在舅舅家,没有吃过水磨糯米粉做成的大汤圆吗?”我认真地点头,又困惑地摇头,小孩子记性差,我完全不记得在舅舅家,过年时有没有包过汤圆了。
祖孙间的同行,就在离舅舅家只有一箭之地的一座老桥上终止了。爷爷朝我意味深长地挥了挥手,我明白,爷爷是说下周见。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我就与爷爷再相见了。那天放学,舅妈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对我说:“你家老爷子竟然来了,稀客哦!”我进堂屋一看,发现爷爷穿着全套的见客行头坐在藤椅上,薄呢料子的改良中山装,连最上面的风纪扣也扣上了,下面是一双老干部气质的圆口布鞋,雪白的布鞋边,说明他的新鞋是第一次上脚。
爷爷似乎是散着步突发奇想来见亲戚的,又似乎是来跟舅舅大谈国际形势的,只有我知晓他屈尊来拜访晚辈的真实目的——爷爷近旁的茶几上,放着一大袋他刚买的水磨糯米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