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弋

同事约我去保利剧院看京剧《锁麟囊》，我愉快地答应了。因为之前就有资深戏迷朋友跟我推荐过这出戏，说相当好看。本来是带着外行看热闹的心情去的，不料却看得心潮起伏，演得就是活生生的人生啊。

《锁麟囊》说的是大家闺秀薛湘灵的故事。薛小姐脾气不好，难伺候，家里的佣人都怕她，母亲也要哄着她。出嫁前，她对嫁妆的挑剔与百般刁难，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心想，这个小姐在戏里头恐怕没有好人生，不是有句话说：“性格即命运。”

好在薛小姐对自己的“作”有清醒的认识：“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不是我无故寻烦恼，如意的珠儿手未操。”这段唱词很精彩，它表达了薛小姐两种意义上的“娇”：一是对出嫁仪式感的郑重，她对事物追求完美，无奈用人们没有什么文化和审美意识，总犯些低级错误，惹她生气，在别人眼里自然就是“别样娇”，傲娇的娇。二是因为她“怕流水年华春去渺”，和天下女子一样，她表现出的“别样娇”，只是因为觉得青春美好但稍纵即逝，不想留有瑕疵与遗憾，这是娇贵的娇。戏看到这，观众也略略知道了薛小姐是个内心丰富而敏感的人。故事在这里有了第一次轻度反转，薛小姐的“作”似乎可以原谅。

第二次反转是薛小姐和贫家女赵小姐同一天出嫁，两队人马在春秋亭里避雨相逢，贫富直接碰撞后，势利的下人们嘲笑赵小姐的嫁妆太寒酸，引发了赵小姐失意痛哭，哭自己的贫穷与对未来的担忧。薛小姐动了恻隐之心，当即吩咐丫鬟拿出贴身陪嫁——母亲装有珍奇异宝的锁麟囊，匿名赠给赵小姐……她从未受过穷，亦听不得别人过得如此苦，幸福的人最怕见到别人的不幸，但能如此慷慨的人不多。薛小姐的善良让我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她不仅仅是刁蛮任性，更是宅心仁厚。

薛小姐出嫁六年，婚姻幸福，育有一子，活泼可爱。突如其来的一场洪水淹没了登州城，万贯家财化为乌有。薛小姐与家人走散，流落异乡街头，偶遇自家沿街乞讨的胡妈，就跟着胡妈去当地的大善人卢员外家打粥充饥。当她看见蹒跚来迟的老太太没打到粥时，尽管自己饥饿难耐，还是将自己的那碗粥让给老人，连碗也一并送了出去。由此可见，薛小姐的善良并非一时冲动，她的高贵与悲悯情怀是刻在骨子里的，她的家教是成功的。

真正打动我的戏份是从薛小姐在卢员外家当“老妈子”开始，千金散尽，家人生死未卜，人生一落千丈。但她却接受了命运的毒打，放下大小姐的身段，帮卢员外照看孩子，还时时反省自己，怎么看都是个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的好姑娘。同龄的小儿，一样的无理取闹，一样的游玩嬉戏……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幸福的样子，想想自家宝贝还不知是死是活，主人家的大房子，美丽的后花园，想起昔日自己也曾拥有这些，如今样样均失去……又想起自己曾刁蛮任性，不禁感慨万千：“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可怜我平地里遭此贫困，遭此贫困！我的儿啊！把麟儿误做了自己的宁馨！”这段把我唱哭了，我完全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甚至也能理解她内心的痛苦与悔恨。人在低谷时，容易对自己产生怀疑，哪怕平日“行得正、坐得端”。可见薛小姐是个悟性很高的人，她也一直在成长。

及至由于小少爷顽皮，将皮球扔进东家一再叮嘱“禁止入内”的阁楼中，薛小姐因此看见了自己当初的嫁妆——锁麟囊。一切才明了：原来这个卢员外的夫人，就是当初被赠锁麟囊的赵小姐，他们也因为变卖囊中的珍宝而改变了命运。

整出戏层次感丰富，细节处理相当出彩，不愧为传统戏曲中的经典之作。观众也在薛小姐的故事里看到了人生有万千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