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3版:情感

永夜与霜同

旧年未觉

□邢晔

比美更美的,是对美的想象。比想象更诱人想象的,是对想象的想象。如,白露。

在二十四节气里,“白露”有着最美的名字,却呈现出不同的模样。微风柔和,花叶上露珠轻动,清透的眸中,仿佛蕴含着整个世界。从一颗露珠看去,所见的,就是露珠中的人间。

由于无限的想象,唐代诗人李白的审美往往会飞到天上。也许,这位“谪仙人”的心一直住在天上。独上高楼,比高楼更高的,不是他望向吴越的视线,而是他眼里的秋月。而这颗月亮,是从白露中滴出来的。在我看来,李白这句“白露垂珠滴秋月”,有两种令人心折的歧义:秋月从白露中滴出来,抑或,圆润的白露从秋月中滴下来。无论哪一种,都是叫人心许的美妙意象。

露是空气中饱和的水汽在地、物上凝结成的小水滴。水本无色,露又是怎样变白的呢?月光,给了我们最完美的解释。“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然而,“白露”,更可能是一种向美而生的误会。

作为节气,民间有“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的谚语,提醒人们白露之后气温下降速度加快。从白露开始,天真正入秋。露并非秋天独有,白露却是秋天独有的景象。这是温度的缘故。温度降到零度以下,露冻结成冰珠,称为冻露,实际上就是“霜”。对此,三千年前的诗经,写得明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由露成霜,触目寒凉。故而,白露,隐喻或生长着人生的秋意。“露从今夜白”。依然是唐代诗人杜甫的这一句,依然是无关白露,无关明月,只为了回不去的故乡、见不着的亲人。是“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是“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是“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白露,本是天上的明月悄然落在人间;诗人,却是天上的神仙被大地上的事情翻覆磋磨。

关涉“白露”的诗句,入眼即美,却经不起细看。

最早是《诗经·国风·秦风》中的《蒹葭》。人们总想用它来表达炽热的爱情,它却揭示着求之不得,天各一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是青春岁月中的第一次苍茫。蒹是没长穗的荻,葭是初生的芦苇,挺立在压低的灰暗里。而此刻,世间寒意凛然,那明媚的露珠已然成霜。追寻念念不忘的伊人,道阻且长,溯洄良久,继续溯游从之,总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总以为,她就在自己身旁,却永远无法靠近。“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渐渐长大,白露尚未晒干,而伊人已站在高地,与“我”隔水而立。或许,“我”在水中,她在坡上。“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蒹葭变得繁茂,白露尚未消失,伊人看似很近,却变得更加遥远。

这是青春期的中国人,对爱情热烈而朴素的向往。这是中国人的青春期,火热、赤诚,却残酷、悲凉。我不由想起当代诗人顾城的《远和近》:“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爱,是一种不断求解的感觉,也是一种缠绵难愈的病。而美,不是本能的误会,就是孤独的理解。《蒹葭》之后,不再是生命本来的“我”,而只有社会锻造的“人”。

魏晋诗人、“清风飘我衣”的曹植,才高八斗、命若琴弦,人生对他来说就是一场“不得归”的“徭役”。即使“今来白露晞”,即使“慷慨对嘉宾”,仍然逃不过仿若前定的“凄怆内伤悲”。唐代诗人、生卒年不详的颜粲长叹:“悲秋将岁晚,繁露已成霜。”唐代诗人、才华横溢却有些不合时宜的白居易内敛地白描,“八月白露降,湖中水方老”,却敛不住内心的苍老,“其奈江南夜,绵绵自此长”。此夜绵绵,可有绝期?南北朝诗人、封侯拜相的江淹也有过至暗时刻,“白露淹庭树”,尽写没顶的心态。“天命谁能见?人踪信可疑。”唐代诗人、困顿场屋三十年的马戴更是孤凄:“空园白露滴,孤壁野僧邻。”露水滴落,是他空旷的心中最响亮的声音。倒是奔忙共忧愁一生的杜甫,苦闷的心努力突围,“白露”给他带来了新的开阔与丰实。“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晚唐诗人雍陶爱诗歌,爱旅游,养疴傲世,终究不知所终。他写过一首《秋露》,最后一句“满园生永夜,渐欲与霜同”沉寂痛彻,与上句“竹动时惊鸟,莎寒暗滴虫”相连,却拥有了奇妙的新生之趣。

露珠中本没有光明,是月亮让它有了打破黑暗的力量。白露中生长着寒凉,永夜却酝酿着与霜一样洁净的光。短短的节气,哪怕走向冰寒,也不过是生命中小小的逗号。暑去寒来,冬尽春生。人生便是如此,心亦然。

永夜与霜同,明月共清风。

2021-09-07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73393.html 1 3 永夜与霜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