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小时候的我很不喜欢清明这段时间，虽然那时候的油菜花比现在的更多更美，但当时的我体会不到美，看到的完全是诗里面描写的情景，不停地下雨，到处湿漉漉，好像连吹过的风也是悲戚戚的、特别凉。

清明节那天的早上，我总是被悠长的哭声惊醒。一大早就有人去上坟了，我听到的多半是我家邻居老太太的哭声，她的哭声又像哭又像唱，拖着长调，长调尾音还有一个深呼吸的拐弯，突然戛然而止，又嗷的一声回过气来。她带了一个小板凳，坐在湿漉漉的坟前，两只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用哭声回忆老伴生前的种种好，诉说她一个人在世的种种苦，连哭带怨，哭一句上半身就向下弯一下，伸手抹一把眼泪鼻涕甩在身边，顺势将两个手指蹭在身上的围兜上。那哭声让我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家堂屋板壁墙上我爷爷奶奶的照片。

我的奶奶在父亲五岁时就去世了，我的爷爷在我三岁时去世了。我父亲说爷爷很疼爱我，但我还没有记忆、想不起来，当我记事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在板壁墙上挂着。父亲说，奶奶刚去世那时候，爷爷在半夜会听到绣棚发出扯线的声音。爷爷说那是奶奶不放心他们，夜里就回家来看护着她的四个孩子。奶奶不仅样貌娟秀，还有一手出色的刺绣手艺，在村里面是一只鼎。为了贴补家用，她经常做刺绣做到半夜。我大姑姑的长相气质完全遗传了我奶奶。爷爷还经常坐在后门口吹风，他说能感觉到奶奶就在他身边。我听得害怕得不得了，问，奶奶真的回来了吗？父亲笑着说，人去世了怎么可能回来，那是你爷爷习惯了你奶奶在身边的声音，出现了幻听。但我还是害怕，一个人不敢去后门口，更不敢看爷爷奶奶的相片，看一眼总感觉他们的眼睛看着我，走到哪里看到哪里，躲也躲不掉。于是，他们在我的梦里活了过来，但活过来的只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看着我、追着我，然后我就惊醒了，听到外面哗啦哗啦的雨声，水气和凉气透过空气钻进我的毛孔，我开始发抖。我发烧了。这个时节是我感冒频发的时节，于是，我又去了另一个令我恐惧的地方——乡镇卫生院。

我对父亲说，我看着爷爷奶奶的相片害怕，感觉他们在看着我。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那是画师的技术好，自己的爷爷奶奶怕什么？我只好不吭声了，但我还是害怕。父母不在家的晚上，我会在大伯家等他们。大伯母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在家。

我看着大伯母脸色红润，比我母亲气色好多了，做家务也是很利索的样子，看不出她有病。大伯母告诉我她有头晕毛病。大伯家没有挂爷爷奶奶的相片，我妈说他们不敢挂，因为爷爷就是在他们家住的时候生了病，大伯母不肯拿钱出来，爷爷的病被耽误了才去世的，他们心里虚呢。我问父亲，父亲说，那时候手里都紧，要是有现在这样的生活条件，肯定能治好。父亲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就忙去了。

农村的规矩，老人病了，如果有两个儿子，就要两个儿子一起商量替老人治病，当时大伯说老爷子就是普通感冒发烧，不需要去医院，父亲就没有坚持，后来想接出来治疗，已经来不及了。爷爷的去世让父亲一直愧疚在心，成了他心里面最深的痛，把爷爷奶奶的相片挂在堂屋里，也算是一份寄托和挂念吧。随着慢慢长大，我理解了父亲，也明白了爷爷对奶奶的深情，对逝者的恐惧感也慢慢淡去。

家里面翻楼房以后，爷爷奶奶的相片就收起来了，母亲说，别人家里都不挂先人照片了，挂着怕吓到小孩子。父亲只好依许了。但不知道怎么的，没有爷爷奶奶相片的堂屋，我又感觉变空了，空得有些难受。

父亲对我的外公外婆非常孝顺。父亲说，当年要不是我外婆做主把母亲嫁给他，家境贫寒、身材瘦小的父亲可能会打一辈子光棍。外婆去世后，外公只好去了三个儿子家里，一月一轮轮流住。一向爽朗的外公变得沉默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生活习惯的不同，让老人家感觉不适应。父亲退休后立马提出愿意照顾外公的起居。外公接到我家，爷俩脸上都阳光灿烂。父亲天天围着外公转，无论外公让干啥，父亲都笑着答应，而且立马去办、绝不含糊。我打趣外公是太上皇，外公靠着藤椅笑，嘿，感情好。有一天外公突发奇想，居然买了两只小仓鼠回来。我想这会父亲肯定高兴不起来了，因为父亲一向不喜欢养没用的小动物。他的理论，养猪养羊可以卖钱、养鸡鸭鹅可以生蛋、养猫养狗不许，没用还浪费粮食。我曾试图反驳，我说狗能看家、猫能逮耗子。父亲说，家里没啥需要看的，耗子古时候有，现在还有，猫有啥用？现在外公居然要养仓鼠，看父亲怎么办？没想到父亲竟然心甘情愿地帮外公伺候起仓鼠来了，一点没有嫌恶的意思。后来还被仓鼠咬到，去打了狂犬疫苗，父亲依然没有一句怨言。外公在96岁的时候病逝。病重期间，最惦念的是我父亲，外公说，我有一个孝顺的好女婿，是福气。外公松开了父亲的手，含笑而去。父亲泪流不止，他说爹，你怎么就走了呢？我多想再多伺候你几年啊。

清明时节，由于疫情关系，不能去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上坟。父亲却很坦然，他说响应国家号召，疫情防控是头等大事。他还说，在的时候多尽孝那才是真好，等不在了，做什么都是空的了。说完，父亲脸上凝重起来，我知道他一定又想到了爷爷。我想劝慰父亲几句，想想还是不提了，父亲心里什么都明白。虽然父亲因为家贫，没有念过一天书，但他善良、感恩、明晓事理，爷爷在天之灵一定会因父亲而感到欣慰的。

这些天，又下起了连绵的雨，朋友圈里到处都在晒油菜花。我突然感觉清明是一条开在油菜花里的路，这条路连接着生者对逝者不绝的怀念，或许还有内心的愧疚。总以为来日方长，却有可能猝不及防间就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清明，是一个节气、一个传统节日，也是一份心境。

心清，心自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