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福
1992年,我在一所不起眼的乡镇中学上初三,课余文化生活很贫瘠。村里一年到头偶尔放一次露天电影,有如过年般让大家兴奋激动。
那时,二姐在一所离家20多公里的山沟中学教学。她住校,每周五下午黄昏时从学校回来,周日下午返校。一个周五晚上,放学后,有同学奔走相告:“今晚要在村部的院子里放露天电影啦!”喜讯像鞭炮一样在每条巷子里炸裂开来。放映员还没有从县城里把片子拿回来,但整个村庄的空气里都弥漫着盛大而又甜糯的节日气氛。
回到家,姐姐铁青着脸检查了我的书包和作业,像法官一样命令我不准去看电影,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每况愈下的成绩。我一意孤行,非要去看电影不可。她再次警告我说:“你试试看,不信我管不了你!”那时候已经叛逆的我,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趁家人吃饭时,悄悄溜出去看电影了。天已黑了,我吹着口哨,口哨的回音飘荡在刘家村凛冽的夜空。
那晚电影的名字我早就忘记了,但看电影时沉浸其中的满足自己对外部世界好奇心的场景和心情,我一直记得。电影结束后,回家的路上心情格外沉重,原本十几分钟的回家路格外漫长,这是我一个人的孤独“长征”。那夜一场暴风雪不可避免地降落在我家院子。
我刚进家门,姐姐就冲了出来,一把揪住我的领口,像拎小鸡一样,用力拽住我,往家门外拖。我死活不出去,脚牢牢地蹬在地上,身子倾斜,手用力抱住屋檐下的柱子。她一手揪住我的领口,愤怒的火焰喷薄而出,火药般的责骂呼啸而来。屋檐下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形了,完全失去了一个姐姐的仪态。我执拗不过,很快被她拖出门外。为了防止父母出来劝阻,一出门,姐姐就把木门从外面扣起来。
姐姐不由分说,顺手从门口的柴垛上抽出一根粗壮的枝条,雨点般呼啸着落在我的腿上、胳膊上、后背上。她一手拎着我,我瘫坐在地上像陀螺一样蹿转。一根树枝被打断了,她又抽出一根,劈头盖脸地落在我身上。“你有没有为你的前途担忧过?你有没有想过,不好好学习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你有没有责任心,为父母的脸上争光?”她一边打一边骂,足足打了半个小时,我的哀嚎声裂帛一样穿过门口密密的白杨树梢,飘散在冷月下的寒风里,衣襟上、袖子上落满了悲伤、愤恨、无奈的泪水。我的身上被打出很多淤青的肿块。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内心翻江倒海。
第二个星期我收到了姐姐寄来的一封写了4页的信,正反密密麻麻写了近5000字!落款时间为1992年11月14日。她的字很硬气,如刀斧劈过。信中,姐姐深刻而又透彻地分析了农民父亲供我们上学的艰辛;全方位毫不留情地用十几个负面成语和大量排比句全面列举我的学习、习惯、自律、品德、责任心方面种种不思进取的劣迹;又因势利导地从长远分析了我今后应该明确的理想和方向,并鼓励我“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文末,她还写了一首诗,我引用两节:“你洒下汗水,播种理想的幼苗;你默默耕耘,孕育成功的花蕾;你的欢笑,在丰收的麦浪里;你的疲惫,在灯下的苦战中;父母流出的血汗,是我们前进的策动力;父母的谆谆教诲,是我们渡河的小舟;今天的家庭,要我扶持,明日的面貌,你是中流砥柱!”信的最后一页背面姐姐特意注明:“希望你能保存下来,我想它对你是很有用处的。”
那封信我足足看了十几遍,如一道闪电,彻底惊醒了“像寒号鸟一样得过且过的我”,如一把利剑劈开了一条新生的路,让我从无为中觉醒;如一股风暴,打碎了我停止蜕变的封箱,让我有了新的信仰和力量。我不再浑浑噩噩混日子,不再随波逐流在差生群中迷失自我,不再无所追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渐渐地,自律、进取、好学、勤奋出现在我的成长词典中。
30年过去了,我从青海乐都到古城西安,从古城西安到江苏南通,来回奔波辗转数万公里,但这封信我至今一直保存着,它如一座富矿,洞察了一个顽劣少年内心的荒芜与生机,并推开了他的觉醒之门。我深知,我们吃过的苦,决定了今天脚下的路;我们流过的汗水和泪水,滋养了我们今天所拥有的幸福;艰难时刻,我们疼痛过的抉择,成就了我们不一样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