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继康

《聊斋志异》卷八有一篇《放蝶》，仅百十来个字，全文如下：

长山王进士峻生为令时，每听讼，按律之轻重，罚令纳蝶自赎，堂上千百齐放，如风飘碎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梦一女子，衣裳华好，从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当使君先受风流之小谴耳。”言已化为蝶，回翔而去。明日，方独酌署中，忽报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闺中戏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见之，以为不恭，大受诟骂而返。由是罚蝶之令遂止。

这个叫王峻生的县令很有意思，喜欢让犯人交纳蝴蝶来赎罪，然后在大堂上放飞，每次都有千百只，放飞的一瞬间，就好像无数片碎锦在风中飘舞。这时王县令开心极了，总是拍着桌子笑得花枝乱颤。正因为这个荒唐的癖嗜，他受到上司的痛骂。喝酒，戴花，闺房嬉戏，虽然有点胡闹，但不可否认，这王峻生是个很有情趣的人。

谁也没有想到，他任职的这个县就是如皋。看来，当年如皋的蝴蝶没少受他的罪，如皋的一些百姓也没少受他的捉弄。

他是山东长山县人，嘉庆《长山县志》有他的小传：

王生，字子凉，登崇祯庚辰进士，除如皋知县。性简静，饲鹿调鹤，积书数万卷，坐卧其下。乞休归，杜门著书。有《怪石集》行世。

他是崇祯十三年（1640）的进士，中式第三甲第一百三十名，大约在观政后不久，就被分派到如皋。一到如皋，发现这里产鹤，素有鹤癖的他立刻开心得要死，明末李长祥在《天问阁文集·王子凉传》中这样记载：

如皋距湖，鹤产之处，令大喜，有罪者罚鹤，鹤满阶矣。又罚蛇，以食鹤也。性又好猫，又罚猫，罚有罪者之猫与鹤等。一日，见猫于草上奔蝶食之，则大异，叫曰：“猫食蝶乎！”于是又罚蝶。

捕蛇容易捕蝶难。如皋的郊区野外，满是追风逐蝶的人，小孩子更是兴高采烈，一旦捕到，就卖给那些犯罪的人。一时间，百姓来城郭，跻公堂，不是送蛇的，就是送蝶的，整个县都为之喧哗。清初的钮锈在《觚賸·鹤癖》中说，因为罚蛇，竟致如皋“一境之内，捕蛇殆尽”。在现在看来，王峻生妥妥一个宠物狂魔，而在当时，被视为耽奇嗜僻，性情独特。关于他的性格，还有不少故事。周亮工在《因树屋书影》卷二中也记载了一个：

余年友长山王子凉峻生，为诗好为聱牙诘屈之语，多不自解。尝为《潜岳解》，出正陈大士。大士语余曰：“子凉昨以《潜岳解》示予，久之不得其解；既而悟为五言古诗，遂数五字读之，始得其韵，然稍失一字，即须从头读起矣。”予曰：“予读子凉诗，乃捷于先生；子凉诗凡七百五十字，竟作七百五十句读之，入手即了矣。”大士大笑。

王峻生写诗，喜欢作深奥之语，就连周亮工、陈大士这样的大文人都大呼看不懂，可见是何等的光怪陆离。他所著的二十二卷《怪石集》今天已经亡佚了，还好乾隆时的《山左明诗钞》里还保存了他的两首诗，我们且来看其中一首《深山》：

环峰劈涧枝壑开，冻风密雪光黳崖。狐老槐枯静霭霭，古民束厉恬蒿莱。壁凝气暖瘦元庐，十寻劲竹挺幽居。元真鸿冥藏药墅，九秋默聆空中语。枫肪柏脂腾烟缕，蠲几息虑游清府。澄霜澡肺凡火飞，白鹿闪光灭霏微。奥区老物养神辉，雪夜仰斗拜鸣矶。不漓不艳香馡馡，石月霜风倚古梅。

王峻生生活于晚明，其时竟陵派诗风大盛，这首诗深幽孤峭，可以看出深受时风的影响。陈大士在《王子凉诗集序》里说他的诗如古篆隶，沉吟往复，但始终捉摸不透。当时有个诗人叫徐夜，他有一首《灯下遇长山王子凉、玄客兄弟》，诗中有句：“如君兄弟尔，何有古今违？”看来不独王峻生，就连他的兄弟也同样是性情乖张之人。据道光《济南府志》中王袠的传记：“子峻生、峣生、岱生，孙桐伯，相继登科通仕籍。”王氏兄弟虽然有点怪，但书都读得很好。

王峻生除了“输蝶免笞”外，在如皋还有一事可记。崇祯十四年（1641），通州名士邵潜因性格不谐俗，不容于里门，王峻生得知后，“式其庐、署其门，为寓公庐”，邀请邵山人转徙于如皋，还时不时赠送以银两。邵潜寓居东皋，才有了后来的“东皋印派”。两年后，王峻生被罣吏议，罢官归里。明亡之后，他足不出户，闭门谢客，以示不忘故国。临终遗命不立墓碑，不作碑文，故其生卒年月无考。小事面前放荡不羁，大是大非端严不苟，王峻生很奇特。

蒲松龄写《放蝶》，是因为他在淄西毕际有家坐馆。毕际有当时就在通州任知州，他与王峻生是山东同乡，又是好友，如皋与通州相邻，两人时相往来，所以他对王峻生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后来他把王峻生的故事说给蒲松龄听，引起蒲松龄的兴趣，把他收进了《聊斋志异》。其实不只是蒲松龄，如朱彝尊、姚之骃、王初桐、杜文澜、龚炜、王芑孙、俞樾等人，都对王峻生很感兴趣，也曾把这个玩世不恭的王知县写到自己诗文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