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书
嘉庐君:
见信好。秋已渐深,白天还算温暖,入夜气温骤降,风也很冷。本周一,远在北京的猫咪金泽平安来到京都,此刻正在屋内踱步,真有些不可思议。
今年很少买书,唯一值得跟你说的,是上半年为考察博物学问题,买了一部东京奎文堂排印出版的《重修植物名实图考》。这部书所用底本为竹添进一郎旧藏,从明治十六年(1883)至二十三年(1890),分六次印完。东京奎文堂主人的信息鲜见记录,似与竹添进一郎关系颇深,出版了竹添编著的不少书,比如《栈云峡雨日记》《孟子论文》《清大家诗选》等。博物学家田中芳男(1838-1916)的剪贴本《捃拾帖》里,保存了奎文堂的广告单和《图考》印刷样张。广告称,初印八百部,其中三百部系清国保定府奎文堂约定。保定奎文堂的信息也很少,主人似乎姓王,海源阁旧藏多为其所得。琉璃厂也有一家奎文堂,不知与保定这家有何关系,也不知东京这家店号本来如此,还是受到了中国书店的启发。
《捃拾帖》也非常有趣,共99册,是田中从青年时代至晚年整理的剪贴本,今藏东京大学图书馆,最近已全部电子化。图书广告、样张之外,还有各种广告纸、包装纸、名片、照片、订单、账单,甚至还翻到一张六必居的酱菜广告,应该是覆在封口处,红纸上印的是:“六必居酱坊发卖,各色晒醅顶高甜酱,诸样精细甜酱小菜、五香冬菜、佛手疙疸,一概发行。”
历来讨论《图考》,都认为这是中国从传统本草学走向博物学或近代植物学的重要转折,但也仅有这一部。“植物”一词源于《周礼》,固然古雅,但将“植物”用在书题里,吴其濬则是第一位。李善兰参与翻译《植物学》,首将“Botany”译为“植物”,亦有开创之功,此距《图考》初刊本在山西面世,相隔九年。吴其濬是嘉庆二十二年状元,出入南书房,宦迹半天下,但相关资料却很少,可靠的研究也不多。大概和他的籍贯不无关系,倘若在江南学术世家交游网内,想必会得到更多关注。而在他的故乡,却只看到今年有个“吴其濬家风家训展”。据说固始县汪棚镇大皮村有他的墓冢,亦不知现状如何。
奎文堂本《图考》面世后,日本植物学研究领域多以此书考订汉名,吸收其诸多研究成果。清末,接受日式植物学教育的中国学生因此获知此书信息,后云南图书馆据奎文堂本翻印《图考》,为石印本。1919年末,商务印书馆又以初刊本为底本,参考他本,出一排印本,印数颇夥,定价也不高昂,遂成定本。1957年,商务又出一标点本,对一些当时违碍的词句略做删削,整体面貌没有大改。1963年,中华书局重印商务本,版式内容完全一致。后来的排印本基本以此为底本。有意思的是,前几年书局又影印了商务1957年标点本,甚至连出版说明都完全保留。最近书局新出一校注本,刚刚下单,不知内容如何,是否有新材料或新考证。
我手头有1933年商务重印的《图考》一册,又附资料集《长编》一册,精装,用纸坚密。卷首均钤“船屋/文库”(朱),是植物学家浅井敬太郎的旧藏。思文阁出过浅井两大册著作集,我也买到了。卷末有他的简历,京都人,1904年生,1974年去世,京大农学部毕业,曾任京大讲师,后为京都府立植物园主任技师、日本学士院明治前日本科学史编纂委员,还当过池坊文化学院院长。可惜他的文章充满日本中心主义,处处强调日本文化的独特与优越性,实在不可观。如今日本传统艺术领域,如花道、茶道,倒是很好地继承了这种精神。
夜又深了,金泽正高声唤我,信就写到这里,盼你来信,祝一切都好。
松如
壬寅霜降前四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