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20世纪70年代的如城丰乐桥,与十字街、鱼市口、大治巷口等一样店铺林立,熙熙攘攘,是儿时最喜欢的去处之一。
横跨内城河的明代砖石桥——丰乐桥东堍,高台上第一家是合作商店——杂货店。它西邻沙家河塘的半墙墙皮脱落,裸露的青砖粉得掉面儿;朝南临街的一排闼子门,杉木的本色随流年的晕染变得暗黢黢的,残留其上的号排陈年墨迹已漫漶不清。然而,灰头土脸的门面,并不妨碍我对它的好感与向往。下午放了学,上街途经这里,余晖脉脉,暖意融融。木质柜台上的三排大玻璃罐子,在夕阳辉映下熠熠生辉。那罐中五颜六色的棒棒糖、薄荷糖、橘子糖、豌豆糖、冬瓜糖、山楂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阳光,格外诱人。我觉得最棒的糖果,要数浑身沾满糖霜的冬瓜糖,几分角子一小纸包,一根根的咀嚼之中,一缕缕甜蜜到心坎。
当然,这里的主顾是烟民、居民。靠东墙梯形货架的醒目处,摆放着香烟、水烟、火柴等。那时候喜欢玩烟标,留意过香烟中最贵的是“大前门”3角6分一包,其次是“飞马”2角9分一包,最便宜的是“勇士”8分钱一包。虽说便宜,但大家不怎么买整包的,多是两三支的零买。常见“老烟枪”一溜儿进店,拆零买两支,立马嘴上叼一支,火柴嗤地一捺,猛地吸两口,耳朵上再夹一支,烟圈袅袅,逶迤而去。在这里,高档的“中华”“牡丹”“凤凰”是没货的,那好像在百货大楼才有。其他货品也不多,倒是摆放得井井有条,如牙膏、牙刷、毛巾、香皂、肥皂、蜡烛、纸张之类。
东边紧挨着的钟表店,与百货大楼斜对过“恒大”南货店隔壁的钟表店当属一家,因为店员“小马”师傅在这两处轮流修表。店不大,仅狭长的一小间,但玻璃橱窗里的座钟、挂钟、落地钟、闹钟、手表等琳琅满目,让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在玻璃上,想看稀奇。其中,有个小闹钟特别可爱,一俟准点报时,一双耳朵般的两只闹铃丁零零响个不停。同时,除了秒针滴答滴答响着,钟面一扇窗中还有个芦花鸡啄食不息,节奏与秒针同频。
那时,修表很吃香,不论是钟表跑得不准、不跑了、碰了磕了,还是更换、调整手表表带,都得送来处理。常见俊朗的“小马”师傅戴一只“独眼”(学名“对镜”),也就是专门的放大镜,就着一盏台灯,凝神地专注于钟表犬牙交错的内脏,心无旁骛。台面上的镊子、钳子、螺丝刀什么的抓了这件又换上那件,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修理工具。观察多了,知道这是精细活儿,一丝一缕都得小心翼翼,马虎不得。“小马”师傅不单技艺精湛,而且待客热情,回头客颇多。
记得家里条几上的一只“双龙戏珠”自鸣钟,年代久矣,时走时停,经“小马”师傅擦洗油泥、修配油丝后,上回发条,能连走一周,分秒不差。还有妈妈的一块上海牌17钻全钢手表,也购自这里,并配了不锈钢的弹簧表链,锃亮的。从小学到中学,每逢学期大考,我少不了借用妈妈这块表。临到高考,也是这块手表伴我走进了考场。真是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曾经少年的我早已知命,想当年的“小马”如今该年逾八旬了。
路过东边专修医用空调的一家单位,不由自主地高看一眼。实在孤陋寡闻,听说“空调”能夏天制冷、冬天制热,如闻神话。
往东过丰乐酱酒店不几步,四梁八柱的三大开间,是茶食店。一个个大笸箩里,尽是乡土美味:油馓子、红糖果、洋糖果、豆角、脆饼、麻切、桃酥、开口笑、椒盐卷、金刚脐、鸡蛋糕、云片糕……醉人的油润香气滚滚冲冲,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隔间,便是如城鼎鼎有名的冷饮店,食客如云,天天排队。除了夏天才有的冰冻汽水、酸梅汤、凉团、浆糟等,四季的每个早晨,都有热腾腾、香喷喷的潮糕、洋糖幺儿、汤圆等,备受大众青睐。概不能外,这也是我的心头爱。潮糕,手筛米面,拌和白糖、桂花蒸成,长长的一条,切开了一片一片是正方形,但切时断而不分,一片片吃起来甜而不腻,柔润爽口,欲罢不能。洋糖幺儿,以糯米粉和面,油炸,样子像麻花儿,再裹厚厚的一层洋糖,很有嚼劲,又甜又香。还有那饱满圆润的汤圆,一口咬下去,浓稠、绵密的豆沙或芝麻馅便溢了出来,久久留香于唇齿之间。
自碗店巷口向东,还有理发店、服装店、锅席瓷茶商店、 “二大楼”、银行、中药铺等,数不胜数。
而桥西头,首家是如城综合厂的门市部,高敞宽大的屋内,大伙儿做着各种箩筛。可能是“产业集聚”吧,从这儿直至迎驾巷口一带,几乎全是手工制作箩筛之类的店家。店内粉墙斑驳的西山墙脚处,有台高大的手摇织机,“唧唧复唧唧”的是端庄又慈祥的肖瑞云,她既是老邻居(住通城巷马家祠内),又是妈妈的忘年交。因她夫家姓凌,又与我外婆同庚,我叫她凌婆婆。那时,父亲从如师下放还没返城,妈妈没日没夜扑在服装厂里抓生产,她便带我吃住在她家。其时生活艰辛,她省吃俭用,却常在夏日午后上街买一牙西瓜,冬日傍晚到“麒麟阁”买一块鸡蛋糕给我吃;自己的蓝布褂子洗得褪了色都不舍得换,但每年冬至,她总要给我织一条全新的纱线裤子,说是伢儿的腿尤其冻不得。1985年9月,我赴沪上求学前,两鬓苍苍、手糙的凌婆婆送我一条亲手织的咖啡色全羊毛裤,这也是我平生穿的第一条毛线裤。难以忘怀的是,9月9日依依惜别前夜,她特地买了状元坊“麒麟阁”的蛋糕让我路上充饥;可是,她却没能尝到我捎回来的“老大房”点心,在那年冬因积劳成疾,溘然长逝。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音容宛在,每到清明祭她时更加怀念。
往西,还有五花八门的许多店铺、摊位,印象至深的是,迎驾巷口有个小人书摊,租一本2分钱,50开本的老版《水浒传》《三国演义》让我读得如痴如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