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张爱玲《忘不了的画》一文中写道：“《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适合，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青楼十二时》是浮世绘三杰之一喜多川歌麿的代表作，共十二幅，按“子丑寅卯”的先后排序，呈现游女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日常生活细节。张爱玲说的“丑时”是第二幅，也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幅。潘力《浮世绘》一书里说：“《丑之刻》为深夜二时左右，起床外出的游女手执用于照明的纸捻，正在蹬拖鞋。”比较而言，这句描述更为准确。

首先，画面上的女子是“起床外出”，“正在蹬拖鞋”，而不是从外面回到家里，“换上家用的木屐”。其次，她一只手拿的是“用于照明的纸捻”，而不是“一炷香”。纸捻的前端是一小撮火苗，而不是“细细的烟”。再者，画中果真 “只有她一个人”立在那里，旁边并没有“画得比她小许多”的丫头。而“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并且“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通览《青楼十二时》，很像是描绘浴后小憩的“巳时”那幅。张爱玲大约是将两者记混了。

“丑时”这幅画中，站立的女子睡眼惺忪，正伸脚穿鞋。她一只手拿着刚点燃的纸捻，另一只手拿着的是一叠纸。关于这叠纸，一般赏析文字都未涉及，因而画作的私密意涵被忽略了。铃木由纪子《浮世绘里的女人们》一书中说，这名游女“在普通人还熟睡着的早上二时左右起身，拿着点灯的火捻和手纸站在厕所”。确实如此，这幅画描绘的原本是游女起夜的情景。张爱玲说“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不知有何依据？至于“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完全是离题万里的发挥。

刘铮先生写过一篇《张爱玲记错了》，指出张爱玲作品中征引文字、出处、情节、人物的诸多错误。其实，张爱玲记错了的画也不少。除了这幅浮世绘，《忘不了的画》开篇提到高更的《永远不再》，画中女子显然是躺在床上，张爱玲却说是“躺在沙发上”，而且是“文明的沙发”。还有一幅“超写实派的梦一样的画”，即卢梭的《沉睡的吉普赛少女》，张爱玲说“她头边搁着乳白的瓶”。画面右下角的瓶子分明是棕红色的，少女身边乐器的面板才是乳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