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梦里见到奶奶了,那是在她103岁的冥寿前夕。梦里,奶奶张着那豁牙的嘴对我轻声呼唤,孙子啊,带我回老家去看看吧。
奶奶在84岁那年的秋天,进城跟我爸妈一起居住以后,一切还是按照农村的节奏生活,她在阳台上望太阳的方向算计着时间,天黑就睡,天不亮就起床,吃饭时就夹一种菜,打雷时就习惯性地冲出门说要去抢晾晒的粮食,等明白过来以后自己傻傻地笑。有时晚上,我爸带着她去逛大街,奶奶到处找电源开关,她看见满大街明晃晃的灯光叹息说多可惜啊,用不了这么多灯,点着浪费了,要去关掉。
奶奶86岁那年的一天,她推醒屋子里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我爸喊出声:“龙大才!”我爸迷迷糊糊醒来,嘟囔着问:“妈,你喊我啥?”奶奶再次喊:“龙大才。”龙大才是我们老家村子里当年的一个生产队长。我爸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把奶奶带到医院检查,医生说,老人家严重脑萎缩,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通俗点说就是老年痴呆。
我爸在屋子里黯然垂泪,自己的娘认不得儿子了,他内心受着煎熬。奶奶摩挲着从怀里掏出手帕,走到我爸面前给他擦泪。我爸哭了,一把抓住奶奶:“妈!”奶奶也突然叫出了我爸的乳名。但奶奶那样的清醒时刻,大多只是一瞬。
奶奶88岁那年,大小便拉在床铺上了。我爸我妈每天要换洗好几次,我奶奶瞪着眼睛,目光里是恐惧,也有恨意。更多时候,奶奶如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疲惫无力地躺着不动。
我爸又喊我堂弟开车,一同把奶奶带回老家去看看。老家的房子都拆迁了,奶奶迷蒙的目光却仍然如被闪电擦亮,说,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奶奶还是被带回来。我爸从此常坐奶奶床前,默默陪伴,母子俩的世界,不能交融了,但母子俩的血流之声,还响在一起。
奶奶90岁生日那天,几个老乡亲来了我爸妈家。奶奶起床,和我们一起吃饭,她自己夹菜,还给老乡亲们的碗里哆嗦着夹菜。
奶奶的生日过后第8天,还没等到去医院,她的生命之灯,就在家里的床铺上静悄悄熄灭了。她临终前,把一个灰布口袋哆哆嗦嗦拿出来交给了我爸。
等把奶奶的骨灰放回老家,我爸才打开那个口袋,里面是裹了又裹的钱,从百元钞到一元的硬币。慢慢清理,一共是1239元,那是奶奶留下的遗产。奶奶执意不来城里居住,也是想少给后人们添麻烦。
奶奶的灵魂想来化作了云雾,飘散在老家的大地山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