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生活周刊

大 雁

◎田野

渐渐地,她就不说话也不认识人了。

当年,他插队到生产队当知青,她给他送茄子、送西红柿、送青菜。分麦柴时,他捆柴,她抱柴,听他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她把自己带的麦饼子分一大半给他。他把珍藏了多时的大白兔奶糖送给她,她闻了闻说:“真香!”

麦子脱粒夜战,机器卷起的灰尘把人喷洒得像尘垢满面的灶家菩萨。后半夜,人又乏又饿。机器停了,加油、加冷却水。场上唯一的灯泡熄了,月亮也掉到小河里去了,高高的麦垛上空亮着几粒稀疏的星星。她轻扯他衣袖,用老蓝布手巾擦掉他脸上的麦灰,把什么东西塞到他嘴里。那股纯正的奶香,他就知道是大白兔奶糖。她一颗也没有吃,已经化了。他说,你怎么不吃呢?她说,这粘在糖纸上的,全是我吃了的呢。

她长得不好看,粗手大脚,只有眼睛像深秋的潭水,又清又亮。她熬的生姜红糖水也甜。他发烧躺在床上起不来,她端了糖水给他喝,喝了两碗就生龙活虎了。每人过年供应二两红糖,她的全是他喝掉的。

知青返城了,他也接到下月报到的通知。她白天替他高兴,晚上悄悄地抹泪。她说,你走吧,我不会拖累你。他说,你怎能这样说话,我还是人吗?

第二天晚上,她疲惫地告诉他,孩子已经流了,鸽蛋大的肉团团,你放心走吧,一点也不碍事,再也不用牵挂了。

他抱住她,无声的眼泪湿透她衣衫。那年他24,她27。和她同岁的女孩,孩子都上小学了。

他分到小县城的水泥厂当工人,每月工资三十四元五角;她在生产队务农,一年也挣不到一百元。她父母再也不嫌他不是本地人、嫌他人单势薄。“十一”办了两桌酒,他们结婚了。

女儿、儿子都出生在知青小屋。他们都很争气,大学毕业后,一个做教师,一个当医生,都到城里去了。

他退休了仍到工地开吊车。他懂修理,干活卖力,工地老板不嫌他年纪大。私人工地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要手脚活络,脚手架上难得有黑头发的人。

土地流转了,她在家前屋后种菜种瓜,把小葱搬到阳台上去。牵牛花种在葱盆里,喇叭花开在阳台上。他从工地回来得迟了,饭菜热在锅里,她在阳台上盼着他。有时他在工地加班到晚上十点,她就站在门口等,到家了两人才开始吃晚饭。他说,你先吃,不要等我的。她只是笑笑,眼睛比年轻时更热、更柔和。

她忽然就倒在阳台上,算来也快七十了。自然是尽力地医治。但也只能这样了,坐在轮椅上慢慢地推,或扶她坐在阳台里,看天、看云、看大雁排成人字向南飞去。

儿女们给她请保姆,她就哇哇地叫。他整天陪着她,她就把他朝外推。尚能说话时,便含糊地说,孩子……也难,你挣点可补贴……这病,要拖几年。

他从工地回来,她就抓住他的手,好像多年没见了。他不在家,她就在阳台上张望。他老远就看见那白发,还有灿烂的牵牛花。

深秋到了,小喇叭仍然开放在阳台上,白发却不见了。

他回家就久久地在阳台上看天,不停地揉眼睛。

明年大雁归来时,她还会回家吗?

2022-12-20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20334.html 1 3 大 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