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祥
这天晚上,我正在灯下爬格子,住在同城的妹妹打来电话:明天是娘的十周年忌日。大姐说,现在疫情严重,你们别回来,我和姐夫为娘上香磕头。大姐又说,娘眼睛不好,已请纸扎匠用红绸缎糊了两只灯笼,明天和其他衣物一起烧给她,让娘在那边提着好走夜路。放下电话,我脑海里渐渐浮现娘多少回打着灯笼,提着油灯、桅灯,多少回走夜路帮助乡邻的往事。
听我奶奶说,娘初嫁到王家时,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生我那年,年轻气盛的父亲正领着一帮穷兄弟在如西地区打游击,鬼子汉奸到处抓他们,迫得父亲东躲西藏。坐月子期间,娘整天担惊受怕整夜哭不停,从此两眼落下病根,白天看不清东西,夜晚更似盲人一般。娘打小忠厚听话,外婆将她的两只小脚硬生生裹成了两只“肉粽子”。娘心地善良,只要听说哪家有了难处,她总伸手援助,为此,村上老人小孩都念她的好。
全国解放那年,刚满6岁的我已有点记事了。那年初夏,村东头辫子爷的儿媳妇生了孩子,因缺少奶水,娃儿不上膘。娘白天在地里干活分不开身,晚上,她把家里积聚的几十只鸡蛋和两斤红糖都装在一只青竹篮里,点亮一盏油灯嘱我提着,又从院内的桃树上掰下一根嫩枝,插在我的帽檐上,说是桃木驱邪,夜里走路野鬼不敢挡道。在忽闪忽闪的油灯下,我们沿着弯曲小路惶惶而行,忽然从麻田里窜出一条大狼狗,朝着油灯一阵狂吠,吓得我的手一哆嗦,将灯油洒了一地,瞬间我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无奈只好牵着娘的衣角,慢慢摸索,终于赶到文秀家,辫子爷见我们一身露水,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父亲排行老二,那时村上人都称我娘二嫂,文秀两代人也顺嘴喊,直夸二嫂有菩萨心肠。
1958年兴修水利,如西地区动员了十几万河工开挖焦港运河。生产队里有个叫水根的单身汉,积极报名上工地,却因身上没棉衣出不了门。娘知道后,翻箱倒柜,找出父亲不常穿的一件藏青色棉袄和一条黑色棉裤,又补齐了缺失的几粒纽扣。晚上找出家里护夜的桅灯,添上煤油、点上火,叫我提着陪她,将御寒衣物送到水根家。水根在工地上卖力挖土挑泥,工程结束后指挥部奖给他一只搪瓷面盆和一条印有“人民公社好”五个红字的白毛巾,他硬要把毛巾送给我娘做头巾,娘摆摆手笑着说:“年轻人做重活计流汗多,你们用得着。”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在村上一代一代人的口中,我娘从二嫂,到二婶,到二奶奶,再后来成了二老太太,辈分越来越大。娘的晚年并不寂寞,父亲走后,姐姐执意把娘从城里接回家,除她和姐夫精心照护外,逢年过节,村上老老小小总常过来看望二奶奶、二老太太,给娘送上时令食物,有的大娘大婶从大老远的邻村赶来,只为与娘说点陈年旧事,谈谈家长里短。
10年前的腊月初五,娘深夜去世,天空飘着雪花。依照如皋西乡习俗,送老人去殡仪馆火化,要赶在当天清晨烧第一炉,说让老人在太阳升起时去另一个世界,家里人就大吉大利。从我老家开车到县城西郊的殡仪馆,需两三个时辰,那时,村上还大多是土路,比较宽的中心路上,也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沙石,虽说主干道上装了路灯,但因电费没着落,只有逢年过节晚上才亮一两个小时。乡村的寒夜,伸手不见五指。如何才能赶在天亮前把灵柩运走呢?我真一筹莫展。五叔想办法借来一支能装四节电池的手电筒,六叔摘下挂在猪舍里的桅灯,把灯罩擦得锃亮,他们都叫我不要担心,会有办法。
深夜,我守在娘的灵柩旁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凌晨两点左右,五叔约请的几个壮汉,把灵柩抬上了车,此时,我突然发现,平时乌黑乌黑的中心路上,竟亮着一盏盏马灯。远处,有一支支火把在燃烧,照亮长长的大路,宛若变成了一条有生命的火龙。这是村里人冒着严寒,连夜为娘升灯燃火送行。灵车刚发动正准备上路,突然全村的路灯都齐刷刷亮起来了,把村庄照成一片银色。年轻的村长苗德光动情地说,二奶奶为村上人点了一辈子灯,做了八辈子好事,我们不能让老人最后摸黑上路。
听罢此语,我的心瞬间被点燃了,泪水夺眶而出。
民间传说,我们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盏灯,人活着,灯就亮着;人死了,灯就灭了。望着大路上无数盏跳动的灯火,与明亮的路灯交相辉映,使我坚信,我娘头顶上那盏灯没有熄灭,她亮着呢,亮在全村人的心里,挂在天堂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