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赟
家门口有一条狭窄的巷子，树从围墙的另一边伸出枝丫，将地面铺满一层落叶。踩着落叶走出去，巷子口就是我常去的一家酸菜鱼店。
老板姓张，四川人，大约在这里待得足够久，口音是川普夹杂着奇特的本地话。我与他的交情不算深，他见到我总是很热情，絮叨哪天在什么地方又碰到了我的父亲、母亲，熟稔地写上我要点的菜——当然，在买单的时候，并不会因为我是熟客就给我减免一点。
他家的酸菜鱼的确好吃，鱼肉雪白大片，在金色的汤里浮沉，热腾腾地端上来，汤鲜肉嫩，酸辣开胃，吃起来酣畅淋漓，十分爽快。
因此，我三不五时就会去吃一顿。有一次，我带上了文二。
文二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文二是他的绰号，来源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今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还记得刚进入税务系统时，那种憧憬与迷茫相互交织的忐忑。好不容易克服了万事开头的艰难生涩，正式投身工作，发现税收政策变化万千，又深感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喜欢工作带来的充实，却不喜欢自己笨嘴拙舌、与纳税人交流不畅的时刻。何况时至今日，我依旧会偶尔显得手忙脚乱、慌张无措。
文二却似乎没有过那种从象牙塔走出的阵痛。他总是适应得很好，无论在什么岗位上，无论应对多复杂的工作。不仅如此，他还有闲心琢磨些其他的东西，音乐、围棋等等，他都很精通。
“当你意识到困难的存在时，距你克服困难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文二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重要的是有怎样的想法和认知，剩下的只是路径问题。”
在鱼汤升腾起的雾气里，他边大口吞咽边口齿不清地称赞：“真的……好吃。”
是的，一旦想清楚困难在哪里，大不了多些坎坷或者多花些时间总会克服。但若压根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永远都不会到达。
我找到了前进目标，决心更多地充实自己后，不久，一个意外来临了。这个意外，是对全人类而言。新冠来了。
一开始是全面的恐慌，然后是长达三年之久的抗疫，在这三年里，没有人敢断言，疫情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三年的时光很快，社会像个巨大的机器，依旧平稳地运转。老张家的酸菜鱼味道一直没有变，我还是很喜欢。
只是偶尔，老张脸上也出现愁容。“生意不好做。”他叹口气，拢了拢收银台上的单子，“入不敷出的，不知道做到什么时候就结束回老家了。”
我望望冷冷清清的店面，有心安慰，也只能随着叹口气。
老张的小女儿手上拿了根仙女棒，咚咚咚地在店里跑。往常客人多时，老张绝不会让她如此跑来跑去。就我一个人在，他便没有多加约束。“赐予你力量！封印解除！”她咯咯地笑着，无忧无虑的清脆童音在店里回荡。
“我‘阳’了。”十二月底，文二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有气无力。
“我发烧、咳嗽、咽喉肿、流鼻涕。”他控诉，“最要命的是全身酸痛！我的腿像是被卡车碾过来压过去，有时候我突然觉得是不是好一点了，结果下一秒双倍疼痛。我差点以为，我要经历人生中不可避免的两件事情中的另外一件。”
我捂着发烫的额头，忍不住开玩笑：“你的疼痛是量子态的，它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但你一观察它，它就坍缩成确定态了。”
文二哈哈大笑：“听你的公鸭嗓，就知道你也‘阳’了。”
他笑完了又说：“说正事，能帮我订份你家旁边的酸菜鱼吗？外卖里找不着——生病，没胃口，就想吃这个。希望吃了这个能快点好，我手头还有两户风险应对呢。”
“行，我问下老板。”结果并没有订到。老张说，他和老婆、女儿都在家躺着，也是都没逃过新冠，好在症状都不重，多休息休息就好。
过了元旦，文二又精力满满地跑到我面前晃悠。来得正好，我恰巧有不太懂的业务。笑容不自觉地布满嘴角，我友善地拍拍他的肩：“兄弟。”
花了他不少时间，才把问题解决。结束后，文二笑嘻嘻地：“要怎么感谢我？”“请你吃酸菜鱼吧。”
好像是一夜间，老张家的酸菜鱼馆就恢复了生机。小小的店面内人满为患，见我过去，老张仍是那满脸热情的笑容：“哎呀，你们来啦。放心，马上就有位置。”他朝一个角落努努嘴，“这一桌吃了有一会儿了，刚才阿姨过去添茶，他们说不用，应该就要走了。”
我说：“最近生意挺不错啊。”
“还可以。你们来得巧，再过两天，我们就收拾回老家过年了。”老张笑笑，手也不闲着，迅速地在纸上写下我们点的菜递给后厨。
文二大惊失色：“怎么，你们不干了？”老张连忙摆手：“不是，这店我都开了十几年了，怎么会突然不干了？过年，回老家团圆嘛，过完年再回来。”我打趣他：“这两年看你有时候愁眉苦脸的，以为你真打算关店了呢。”“嗨，嘴巴上说说而已，再难的坎，总有迈过去的一天嘛。再困难，也还是有希望在的；看得见希望，就能继续坚持下去。”
这一顿我和文二吃得格外满足。老张终于难得照顾了一下熟客，锅里的鱼肉跟捞不完一样，吃到最后我们都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饱嗝，像海里餍足的鱼。
老张没有说谎，过了两天，再路过店铺时，店面外就贴了一张告示：春节回家过年，暂停营业，欢迎年后惠顾。
最后画了一颗硕大歪斜的红色爱心，一看就不是老张的手笔。
我忍不住对着那颗爱心笑了起来。我知道，暂停营业期间，我不会特别想念老张的酸菜鱼，因为我知道过完这个年，还有下一年。
太阳会落下，但第二天总会升起，从来都没有无尽的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