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我毕业工作的时候,陆进上一年级。他的班主任,是姜白。
我的爸爸绝顶聪明灿烂奔放。但我要说的,不是我爸爸,而是陆进爸爸。
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伙伴们争论世界上最远的地方,小春说是美国,周兵说是北京。红霞说不要争了,世界上最远的地方,是浙江,小琴爸爸的瓦厂。
瞧,这就是我爸爸的地方,也是陆进爸爸的地方。
在嘉兴吧,我爸承包了一个瓦厂。
一开始,陆进爸爸是我爸爸徒弟。我爸爸做瓦,他提瓦。
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陆进爸爸名字了,也不知道陆进妈妈名字,不知道陆进爷爷名字。
我唯一知道的是,陆进是个孤儿。
爷爷抚养长大,外婆家不认他。陆进爸爸太“乜”了,这个人浑身野气,在瓦厂经常和浙江佬打架,只有我爸能伏住他。
这样的人,怎能容忍老婆有相好。他从浙江赶回来,把偷人的老婆弄死了。又被公家捉走,打了枪毙。
陆进在这个乡村小学校,注定是一种含义浑浊隐晦又多元的存在。孩子们轻蔑他,藐视他。知根底的老师,情不自禁疏离他。
我爸爸守口如瓶,不愿过多讲述那个徒弟的事。
老实说,我也和那些老民办教师一样,对陆进抱着窥视的态度。
所以说,当我们知道姜白在班上给陆进过生日的时候,都觉得这人真是个异数。
老教师不喜欢姜白,我讨厌姜白。
我在宿舍窗前写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姜白走进来说我写的是狗屎,应该写钟繇。至于他自己,在大办公室铺一桌报纸,校长的报纸也不放过,天天在上面写米芾和毛泽东。校长给他气死了。
所以说,姜白也是这个学校符号一样的存在。听说他把所有的课桌都围成圈,陆进站在圈里,孩子们一个个走上前,对陆进说“生日快乐”。一堂课!
所以说,第二学年,我接手姜白这个班,不大情愿。我的心,还放在上一班学生那儿。
几天之后,九月九日,教师节前一天。眼前一黑,金花乱晃,我晕倒在讲台。我的经信来了好多天,迟迟不走,到了后来,血块紫葡萄一样窜出来。我不好意思看医生,也没和妈妈说。
班长冲上来,架住了我。隔壁的姜白冲进来,背我去医院。路上,我听见一个人在大喊:没得命!李文山的姑娘!
血,染在姜白的衬衫上。我休克了。
一个月后,我要出院了。爸爸告诉我,班上的孩子来看我,已经在医院门口了。
啊,真的来了。一个一个,在门口探头,鸟一样急切,鸟一样安静。
我躺在病床上。孩子们捧着礼物,依次来到床前。一个橘子,一只桃子,一袋瓜子,一根棒棒糖,一张卡片……多么清澈柔嫩的礼物,幸福花一般,在我心头洋溢。
轮到陆进了。他空着手,毕恭毕挺,敬队礼:“李老师,祝你生日快乐!”
我呵呵呵傻笑起来。止住笑,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