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眼前的这位绒线帽姑娘做了一个漂亮的豚跳，她轻扭腰肢，滑出了一条无瑕的曲线，像一只微笑的海豚或飞鱼，在空中展鳍翱翔，两三秒之间，人仿佛变成了鱼，鱼仿佛变成了鸟。几乎在呼吸之间，板子已经稳稳地收在脚下，姑娘微曲膝盖，俯冲减速，双脚分立在两个桥钉上，脸上露出微笑。

“豚跳做得很稳呐！”

“那是，我花了50天才学会了利用重心的起落，让焊死在地面上的板起得来、冲得稳、落得平。”

“有没有受过伤？”

“怎么没有？2021年12月，我去天津玩滑板，其实就是利用年假，跟圈中好友在广场上斗个技，谁知一个落地没做好，脚踝骨裂了。我只好回朋友的出租屋疗养，天天吊着个脚，有点灰心丧气。没想到，在陌生的城市，玩滑板的男孩和女孩们心照不宣地排了个班，轮流护理了我两周，甚至有人负责在床尾架凳搁盆，帮我洗了个头。我很愧疚，没料到从南方到北方，人的骨头脆性变大，受了伤，拖累朋友们。”

那天，还没等姑娘愧疚完，板仔们已经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有男孩说：“相当一部分板仔是社恐啊，在群里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某个动作一直练不好，都是自己瞎琢磨。你这一受伤，把我们都召集到了这个小屋里，你把窗打开听听，外头那小广场上，都是板钉与水泥地摩擦的声音，‘听君一席谈，胜练半年板’，吃苦的是你，得了切磋机会的是我们，你有啥可愧疚的？”

所有的人都被逗笑了，受伤的姑娘也捂脸笑。上板真的有瘾的，伤好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力量和有氧练习，她又重新站到了板上。滑板的魅力在哪里？姑娘说，那就是滑手在加速、做招、落地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如鱼从水中跳起，在空中飞上一会儿的快意，这种蹿跳到另一种介质里，并扰动它的行为，很明显是离开舒适圈的行为，也带有一定的冒险性，可是，它也激发人的肾上腺素，让人闻到了空气中季候变换的细微差别。当速度提上来以后，空气的阻力会变大，空气中的气息浓度会提升，板仔总是第一时间在春天闻到梅花的香气，连翘的香气，野芦蒿叶子在江风中浮动的香气，还有柳絮飞动时，植物的种子外面那层薄薄的被毛的香气。

我是在茶园釆访时遇见这位在滑板上炫技的女孩的，她在义工网站上找到了这一家位于大山深处的茶园，老板为义工开出的条件是：他们可以住在为采茶工专门搭建的宿舍里，管吃管住，每天的简单工作就是接待偶尔来茶园探访的老茶客。义工们经常处于一种喝茶、晒太阳的放空状态。当知道茶园门口有一大片重新整修的晒场，通往茶山的道路也有很多迷人的S形弯道时，姑娘立刻报名来做一周的义工。

姑娘的本职工作是软件开发，一个项目结束后，利用调休出来做义工是她的业余爱好。在云南，她做过咖啡庄园的义工；在湖北恩施新塘乡，她做过乡村图书馆的义工；在拉萨，她做过民宿的义工。她做义工不只是帮助他人，也是尝试从自己熟悉的生活介质里跳出来，短暂又肆意地进入另外一种介质，体会它的丝滑或滞涩程度。

大部分义工旅行是舒缓的、平静乃至寂寞的，当她来到大山深处或高原谷地，一个习以为常的评价体系拆除以后，迷茫会浮上心头，此时，幸而她带着滑板，当她在那些偏远的晒场上、小学的水泥操场上、在进入庄园的硬化盘山道上滑行时，她能够感觉到即时兑现的满足感。只要有一块滑板，她就能够与过去那个如鱼得水的自己瞬时接通。而这平静与愉悦的缘起，都来自那块重新设计组装后的板子和那双被无数次起跳与发力磨旧的鞋。姑娘说：“鞋和滑板，就像鱼的鳍，我的起跳、旋转、控制，都靠它们，我怎么会嫌它们有一张沧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