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益峰
一个阴霾散去的冬日下午,三点左右的时间吧,久违的阳光从回字形天井里斜射过来,它掠过过道长廊平滑的米黄色地砖和办公室棕褐色的复合地板,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裁纸刀瞬间将办公室的空间切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三角区域。
这道凌空而来的光,蓦地照进了我的眼睛,它在我的视网膜上投下了几道摇曳的模糊影子。这些微轻的光影,将我从昏暝沉思中猛然惊醒。当我抬起头,我发现我忽然就置身于一片明亮的三角地带,有一道分隔阴阳的对角线那么恰如其分地与我擦肩而过,一时间我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徘徊和纠结于黑暗和光明的边缘人。
一个耽于窥探内心黑暗并力求破解存在之奥秘的人,就像一片沉在潭底的瓷,残缺的肢体由于经年累月埋葬于污泥浊沙,而早已忘却了曾经炽热灼烈的泥火交融和光磨热铸,泥肉火灵业也久久熄灭和消匿于深沉无边的黑暗之水。一颗孤寂而决绝的灵魂如同一丛乱蓬蓬的水草,在四下里无着地漂游,苦苦寻找着一条皈依的出路。
我是那片沉于潭底的瓷,周身包裹着一层黑色包浆,披着光阴的黑袍。这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犹如一双无形之手将我这片瓷从幽暗水底淘掘而出,托举出了坚硬的水面,在那重见天日的一刹那,一种混杂着惊奇、忧惧、漠然的不安如同泛起的微澜,徐徐向四周散开。我就这么犹疑着、茫然着,不知所措着,任由目光如一阵轻风似的,吹拂过眼前这片明亮地带,无声地停留在了办公桌的一件物上。
办公桌的右上角,是一只敞口的球型玻璃瓶,浑圆的瓶壁已被积淀的水垢漂染成了蒙蒙不清的烟黄色,在那大半瓶的水里,悄然兀立着一株纤弱而秀挺的水培绿植。
我记不清,该有多长时间不曾注意过它了。它左边紧邻着我的台式电脑。我每天在这台电脑前噼噼啪啪敲打键盘,还时不时抬头注视一会儿那个长方形显示屏。显示屏忽明忽暗,我的那些晦涩诡异的文字,常常从指尖下汩汩流出,又在这个看似波平浪静的荧屏深处翻涌而出。这株不起眼的绿植,就是处在这么一个我触手可及的位置,却被我长久以来的视若无睹,几乎从生活里完全忽略。
没记错的话,它是在一年前被我从家里搬来的。有六支细茎,长约两拃,呈竹节状,每支顶上稀落着十余片卵形叶片,叶子两两相错,像某个人一脸无奈耸肩晃脑地摊开的双手。叶面呈现淡淡黄绿,沿着中轴对称分布着灰白色的纹饰,宛若寒冬玻璃窗上随意凝结而成的霜花。这株孤苦凄凉的绿植,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倏然间笼罩在了一片微明温和的阳光里。
它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花叶冷水花。虽然叫花,但在我的印象里,未见它开过花,仿佛它是个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的女子,从来就不曾有过开心的时候。于是,此时在我的眼里,这株绿植不再是第三人称的那个它了,而俨然成为多愁善感的另一个她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重读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作品,一本接着一本地读,就像一个饥饿的人对于食物和水的强烈的渴求。在这位以色列作家诗一般的语言里,我竭力寻找着一颗灵魂的出路。
这株花叶冷水花,让我联想起阿摩司.奥兹《爱与黑暗的故事》里的范妮娅,她彻夜蜷缩在窗前的躺椅,在黑暗里独自承受失眠和偏头痛,以及无尽失望。还有《我的米海尔》里的汉娜,这个忧郁的女子在严冬时节以冷水浇身,以期通过肉体的自虐从而获得精神的救赎。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这株近在咫尺的花叶冷水花,长久以来被我所忽视,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现在,她被我重新赋予了一种文学的身份,因而得以随同我进入了一个探窥生存之秘的深水黑潭。
阿摩司·奥兹的书里是有光的,这是一种冲破阴霾的人性之光,它耀动着晨曦日暮的微明。这道照在眼睛上的光是甜蜜的,它透过眼睛之窗投射到心里,从而融入人内心的沉静黑暗,它让黑暗变得如此伟大。就在我沉思默想时,我的周边已悄悄发生着变化。我看到,在这个冬日下午的办公室里,那光明的一半正拖着疲惫的双脚缓缓走向阴影,而那黑暗的一半摸索着走向这株不久前还被一缕突如其来的光所照亮的花叶冷水花。
我忽然想到,这株花叶冷水花她是不可以等同于文学中的女子的,也不可以被称之为如女人一般的文学的,事实上她就是文学本身,她是隐藏在黑暗里的一双黑色的眼睛。文学不能照亮生活,对于生活而言,文学是无用的,文学附属于生活,却永远不会成为生活的本身。但是,通过文学的这双黑色眼睛,我们是可以穿越黑暗看透心灵,寻找光明,并以文学之光来折射我们的灵魂,为灵魂引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