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世进
20世纪20年代末，我家失了一场大火，三间草房和所有生活用品顷刻化为灰烬。那时，祖父已积劳成疾，带着5个年幼的子女，最大的14岁，最小的才2岁。我们家里原本就非常困难，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父亲是长子，稚嫩的肩膀就承担起繁重的家务。他一边读着私塾，一边领着一众弟妹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艰辛度日。1930年春节后，祖父严令15岁的父亲辍学，拜托族中五爹严积之将父亲带到上海去当童工。父亲的堂兄严鹤龄早年在上海创办了海龙毛纺厂，父亲起初被安排在厂门口烧开水炉子，工资是每月一块大洋。开水炉老板是广东人，在上海同时兼营好几个门店，见我父亲年纪虽小，但肯吃苦又勤快，半年后又安排他当整烫工兼学洗衣，工资每个月两块大洋。父亲的师傅是上海本地人，看他聪明好学、上海话流利、谦虚懂礼貌，于是倾心授艺，手把手教父亲整烫和洗衣的技术，不到一年时间，父亲就熟练地掌握了这门技术。那时，普通人家把衣服送洗衣店的很少，客户主要是租界里的洋人。
父亲上午在店里洗衣、整烫、晾晒，下午安排送货。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他要送货给一个英国人，但约定的黄包车拒绝送货。守信的父亲改用担挑，冒着严寒、顶着狂风，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一步一滑地走了七八里路，把衣服送到那位英国人的寓所。上楼时，英国人指指父亲的脚，意思是叫他把湿漉漉的棉鞋脱掉，父亲只好赤着脚进门。英国人又吱吱呀呀地跟父亲问话，父亲听不懂，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您的衣服已经洗好了”。英国人恼怒地吼了起来，一脚踹向我的父亲，尖尖的皮鞋正好踢在小腿前骨上。父亲从二楼楼梯口一直滚到楼下，顿时鲜血直流。父亲那时候才十五六岁，年轻气盛，本想上楼大闹一通，但又不懂英语，只能冷静下来，忍着剧痛，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店里。他跌坐在店门口雪地里，浑身发抖，腿上裂着一个五六寸长的口子。其他学徒工急忙围了上来，嘘寒问暖，坚强的父亲竟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老板也很惊讶，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的勇敢和倔强。也是为生意盘算，他想送父亲到外文速成班学习。但这次事件让父亲受到很大的刺激，再也不愿意给洋人洗衣了，硬不肯答应。老板很不高兴，甚至威胁要赶他回老家。而就在养伤期间，父亲收到家中的电报，得知爷爷病重，家里危房也即将倒塌。父亲实在没有办法，向老板预支薪水。老板同意预支大洋3块，并补助养伤大洋1块，让父亲寄回老家，但必须“赶快到速成班学习外语”，父亲无奈地答应了。
一个星期以后，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的父亲就去速成班报到了。速成班安排的课程，有英、德、法、俄、西班牙等7个语种，当然都是最基本的商务交流用语。父亲后来回忆，班上二十几位同学，他年纪最小，身份最卑微，其他同学多少有一些基础，只有他是零基础，其难度可以想象。但为了生计，只有拼命学习，往往要花上别人几倍的功夫。父亲上课认真听讲，虽然汉语基础差，记录不快，甚至用符号、用物件简图代替老师的读音和单词的意思。夜里，别的同学睡觉了，父亲认真回忆、消化、强记。想不起来的地方，第二天一早就拜问老师，或是请教同学。一个单词、一段会话、一篇课文，也不知道读了多少遍，直到烂记于心。培训期间，他每天最多只睡两三个小时，一天不缺席、一次课不落，礼拜天也是如此。功夫不负有心人，速成班结业考试，父亲取得了优秀的成绩。老板非常满意，自此无论是安排外送衣服还是自己与洋人交流，总很依赖父亲，到年底，又为父亲增加了每月1块大洋的工资。
父亲后来还是去了他堂兄的工厂打工，先后带了3个徒弟，并担任了织造车间的主任。上海解放后父亲担任合营的海龙毛纺厂验布、进货和发货等管理工作。1966年，上海动员农村的职工下放回去，并要求企业各级领导要带好头。父亲响应号召，回到了阔别35年的老家务农。20世纪70年代，大队干部看中了上海下放的这一批技术人才，为繁荣集体经济，创办了大队毛纺厂（后来又整合扩并为公社毛纺厂）。在父亲等一班人的积极努力下，毛纺厂为地方集体经济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
改革开放以后，国家落实政策，子女可以顶替进上海，可当时我已经工作了。1976年，我非常幸运地被推荐上大学，填报学校和志愿时征求父亲意见，他好像早就有思想准备似的，脱口说出了两个志愿：上海外国语学院、上海医学院。正因为提起外国语学院，勾起了父亲的记忆，才有了上述记录。我永远记得他撸起裤腿露出那一条长长的伤疤，让人不禁泪目。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去我学习外语，只是为了维持生计，不受洋人欺负；现在你们学习外语，不仅是工作需要，更是将来服务社会、报效国家的需要。”但是，当时录取学校和学习专业，实际上是由当地领导和学校决定的，所以父亲没有如愿。
每每想到自己的专业未能遂了父亲心愿，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抓住机会，学习外语。上大学时，我们第一学期的课程中就有《大学英语》这门功课。跟当年父亲在速成班学习外语一样，虽然没什么基础，但由于刻苦努力，期终考试时，我取得了91分的好成绩。因为英语成绩好，我和另外3名同学被学校选派到南京大学中外留学中心做留学生陪读。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组织上曾把我安排到外贸公司、外经公司担任副经理、经理。大学时代所学的外语，对于学习外贸、外经知识，接触境外客户，阅读信用证，签订外销合同等还真发挥了不少作用。经朋友介绍，我竟然认识并坚定选择了一位在如皋中学教外语的老师作为了终身伴侣。我弟弟南京大学毕业，儿子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均有较好的外语基础。孙子、孙女从小就喜欢外语，常常在电话里用外语头头是道地向我问好。
轮回思量，总算实现父亲心愿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