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太过强烈的美，并不能抚慰人心。跟所有强烈的事物一样，强烈的美往往也具有攻击性。

木芙蓉不是这样的。木芙蓉单纯的花朵，明艳地开在枝头，露出天真娇羞的花蕊。花蕊旁边，一点点花粉，浅浅的嫩黄，无辜落下。

单纯丰腴的花瓣，往往无风而动。风中翕动的花瓣里，花蕊呈现。一朵花，如此纯粹地呈现着自己的花蕊。就说明，在你面前，它是放松的、信任的。一种坦然的交付。

能抚慰我的花朵，都是单瓣，并要袒露花蕊，掉落一些花粉。这世上最娇羞的事物便是花粉，最天真。一朵花，但凡看见了它的花粉，我便会不由自主地贴近。花粉呈现出来的力气，不是一种拒绝力，而是一种亲近力。我无法拒绝花粉弱弱的召唤。我将甘心情愿，被花粉弱散射的光，攫住。

木芙蓉美就美在它的花蕊和花粉。貂蝉是一个脂粉美人，貂蝉的脂粉不是涂脂抹粉的脂粉，貂蝉的脂粉是由内而外长出来的脂粉。貂蝉的脂粉长透了，根本就看不出脂粉的样子了。貂蝉的脂粉变成了胭脂，貂蝉是一个羞透了腮的胭脂美人。木芙蓉也是一个胭脂美人，木芙蓉就是貂蝉。

貂蝉一样的木芙蓉，开在秋天的枝头。带给人的抚慰无法言说。云朵安慰着蓝天，木芙蓉安慰着秋天和我。

秋天午后，枝头的木芙蓉在盛放。秋天午后，谁经过木芙蓉，谁就能得到木芙蓉的安慰。谁从木芙蓉那里经过，谁就得到一种不被防范的治愈。无辜坦率的木芙蓉，散发出明艳与娇羞并存的光。

木芙蓉萎了之后在枝头还没落的时候，像一只鸟翘着委屈的嘴，有时像拢着翅膀在眠睡。掉在地上的木芙蓉，像一个果子。粉红的果子，紧紧地团着。根本就没有哪怕是一点萎的意思。它还是那么饱满，有五个瓣。

秋天把木芙蓉交付给人间，我把自己交付给木芙蓉。秋天清澈的午后，打木芙蓉的树下走过，秋天充满了我的心房。秋天来了，我的花开了。

我们从空里出生。就像琴声从弦上生出来，花从木芙蓉的枝上开出来。而弦，不会因琴声的生出增减丝毫，木芙蓉会一直站在路边。

有一天我们死去。就像琴声在弦上消逝，木芙蓉在风中凋谢。而弦，不会因琴声的消逝增减丝毫，木芙蓉会一直站在路边。

白鸟在绿的水上飞，红蓼在岸的风中摇。我打桥上经过，木芙蓉盛开的秋天向我吹来。真是个奇迹呀！银河有一粒蓝色星，这么深情，这么蓝。木芙蓉在，我也在。我缓缓地行走在傍晚里，天空下。我的身边，琴声响动。木芙蓉盛开。我的远方，秋水共着长天。天光在徐徐变暗，我的影子很年轻，发出树木的香味。

木芙蓉树下的琴声格外动人。

这时候，如果有谁来告诉我：去星际旅行吧！我们有足够的光！

我便会告诉他：秋天这么美！你随意！至于我，我想临阵反悔——

我一直爱着这星球，一种植物木芙蓉

并且像爱着木芙蓉一样

爱这凋谢，和盛开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