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半躺半坐在床上大半夜，我发现她真的生了气：反了，我现在一句话都不能说了？

惹她生气的，是我姐姐。姐姐的气更大，她是应我的请求，放弃外面打工的岗位，回来照顾母亲。哪知好话没落到一句，回家一年间，已与母亲“斗争”（主要是斗嘴）数个回合。姐姐一肚子委屈：年纪那么大，不要她操心烦神，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偏不，什么事都要问。

最近，一个亲戚可能要到乡下做客，妈妈赶紧和正忙着加工外贸衣服的姐姐商量：要上街买点菜，忙顿像样的饭啊。姐姐已经忍受太久老妈事无巨细、事事关心的唠叨做派，没好气地回一句：“我在家里，这事不要你问啊！”

老妈可能也忍受太久女儿事事不给问的霸道作风，放大声音怼她：“这句话哪儿错了？我就不能说句话？犯的什么法？”

妈妈命令姐姐将电话拨给我，让我在电话里给她们评理：“你叫她回来陪我，我现在是不是一句话都不能说？我是哑巴？让她回来就是谈谈家常的。她天天忙着做她的活计，到吃饭时才喊我一声。平常问到她什么，都叫我别问。她在手机里，跟别人有说有笑的。每天跟孙女通电话，笑得多开心。哎，跟我一句话没有，我要她回来干什么？找气？”

上一次远程电话评理，是因为妹妹生病住院，她们不想让老母亲担心，一直瞒着。母亲几次问起，都被姐姐堵住话头。妈妈气极了，当场倒地“示威”，吓得姐姐赶紧求饶让步。

再上一次妈妈与姐姐置气，是因为她不断催问田里的稻子何时收割、豆子何时下种，姐姐被问得烦了：“你多大岁数了？你只顾吃了玩、玩了吃就行了，其他事统统不要烦！”妈妈被她劝得急了：“我不是个人啊？看在眼里，心里能不急？我说句话，你们就嫌烦！”

姐妹们不理解母亲的瞎操心，老母亲反感她们不告诉她事情、不让她说话。有一个特定的背景是，老母亲这几年听力衰减，需要人凑到耳朵边上，放大声音喊，她才能听明白大概意思，常常还会听错听岔，免不了生出闲气。忙于生计、家务的姐姐、妹妹，不可能什么事都及时领会到位，不大可能什么事都考虑老母亲的感受。代际矛盾，便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妹妹没有多少文化，但是她也懂得由此及彼、由人及己，而且颇有心得体会：我们老了估计也像妈妈一样，不该问的事都要问，儿孙肯定觉得烦，将来肯定有气受……最好不生活在一起。

在妈妈与姐妹们的连续碰撞中，我倒是有一个新的发现。照理说，吃的喝的穿的住的用的一样不要愁，妈妈应该心满意足、高枕无忧了。可是，她开始闲得慌，身边没个随时陪她说说话的，觉得自己傻子似的，无聊。一方面，她想当听众，了解家内家外发生的大事小情；一方面，她又需要听众，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其实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说过一遍又一遍的老话。长寿的人，也难免有缺憾，妈妈就缺忠实听众。家族以及村里和她差不多大年龄的，大多数已撒手归西；还在的也深居简出，有的常年卧床。年轻的说话，她听不到，也听不懂。她说的那些呢，年轻人又不爱听……耳朵聋了，嘴再闷着，能不着急上火嘛。

在文化人的认知里：少言，是一种能力；不说，是一种智慧。有人夸张地总结说：“三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可是，我的文盲老妈，九十出头了，竟然三番五次为争取她的说话自由而与子女们展开较量，甚至大动肝火。印象中，妈妈从未有过如此的激动。是因为文化的缺乏、年龄的老化，还是作为高等动物的人开口说话不过是基本的、永恒的诉求？

转念想想，文化人真的“闭嘴”了吗？在亲人、好友面前都“闭嘴”了吗？那些关闭、停更朋友圈的朋友，其实有着更多线下交流的机会和人群，只是不在公开显示的圈群里说话罢了。当然，文化人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他们更容易与自己对话、与自己和解。

不过，我还是更加敬佩我的老妈，耄耋之年依然思维清晰、逻辑性强，并且执着地“在沉默中爆发”。“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向来是人类的追求，事实上，大字不识的文盲母亲，不知老态龙钟，也在身体力行、孜孜以求啊。